扶光颓然立在原地，嘴唇颤了几颤，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看他终于相信，凌渊想着反正天已经大亮了，就算自己不在旁边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便转身丢下扶光离去。

走出不远，身后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最初几步还有些迟疑，后面却越来越赶，几乎是飞奔着正向他冲过来。

这是恼羞成怒，想杀了我吗……

凌渊看着晨曦里镀了暖暖金边的绝情崖，克制住回头的**，心里涌上酸涩的快意——

就这样死掉，倒也很好。

随着那脚步近到无可再近，凌渊的肩膀被人大力掰过，像被漩涡吸住般，整个人都转了个方向。

错愕间，杜衡的馨香撞进鼻息。

凌渊错愕地抬起头，扶光通红着眼眶，正死死盯着他的双眸。

“刚刚那些我全当没听过，往后你也不必再说那样的话来赶我。”

“你……”

不等凌渊再说什么，扶光已注意到他左臂的异常。扶光一把抓起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只见乌黑的细纹已爬满小臂，正抵着灵力向上拱动着。

“又骗我，嗯？”

扶光从衣服上扯下条布，牢牢扎在凌渊的肘弯上面，指尖凝起一道灵力，替他逼出部分毒血。

“不管是什么，别再瞒我了，也别推开我……好坏都无所谓，起码我们一起，好吗？”

凌渊挣扎几下，扶光反而箍得更紧。

“嗯。”

凌渊的下巴轻点几下，终于缴械，伸手环住了扶光的腰身。

“这毒该怎么解？”

“不碍事。把蛇血涂上就好了。”

“那快点。”

半晌，看着黑纹慢慢褪去，扶光终于放下心来，靠着一块巨石坐定，又把凌渊拉进自己怀里。

“阿渊……”

扶光弓着背，把自己软软地搭在凌渊身上——精神一放松下来，刚刚那些话又像刀子一样扎回扶光心里。虽然说着就当没听见，但要骗过自己却还要一番功夫才行。

凌渊看着扶光兔子一样的红眼睛，胃里有些发紧，深悔自己不该拿那样的话来伤人。想安慰两句，却也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把他抱在胸前，顺着脖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扶光本就已精疲力竭，此刻在凌渊怀里，心里密密的刺痛也被抚平。打了个呵欠，便枕着凌渊的肩膀沉沉睡去。

见他睡熟，凌渊轻轻在他耳边自语：

“对不起……

“晏如，跟我留在一起，对你太不公平了。他们要杀的是隐族余孽，是寒涧洞的傀，这一切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从未问过我之前的事，我也不敢告诉你……但以我的所做所为，如今种种，早该是我应得的。

“能遇见你，又偷得这许多时日，我已经很知足了。”

凌渊仍抚着他的脖子，眼前恍然有一阵黑影袭来。

他没有告诉扶光，螣莫蛇的血并不能解毒，而是会把毒逼进更深的经络。中毒之人表面看着无恙，但三日内仍会毒发，只是死状略好而已。

希望那群仙族能快点找过来。

凌渊暗暗想着，满心已没了求生的力气——即使没有螣莫蛇这一遭，三家围攻，他早已没有了活路。从前挣扎逃窜，也不过是不甘心舍下一切就死、想再苟活几日。既然扶光不肯走，那他不如就用这条命送扶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声。

反正他只需做个样子，剩下的，温景自会替他圆上。

晏如，抱歉。

死到临头，我却还在骗你。

只求来世，我能早一些、干干净净地遇见你。

凌渊吻了吻扶光的额角，小心地脱下外袍，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

两日后，温靖亲率羲和宫与太阴山庄修士，与暴雨一同降至绝情崖。

墨色的雨水自扶光的发尾滚落衣袍，洇出一幅山水画卷。身前，曜灵的金光迎着千刃寒芒，护着身后的黑影。僵持之际，温靖摇着把折扇，从众人身后悠悠吐出一个字：

“杀。”

众修士没了顾忌，数千剑光齐齐灌来，凌渊轻踏一步，纵身悬上三尺外的树梢，而刚刚踏过的岩石顷刻已被削去数丈。

凌渊左手攀住条稍粗的树枝，右手掌心凝出数道银丝。手腕微微一抖，银丝便脱离指尖，化作针形没入前面几位丹修的喉咙。

“呃——”

伴着数声闷哼，那几位太阴山庄的修士登时失了气力，附身趴倒在挂满雨珠的毒蝎草丛，身下爬出一滩黑红。

“杀隐贼！”

见士气有些衰落，温靖提前安插的侍卫赶紧在人群中高声喊道。修士们各怀鬼胎，或是经历过洛泽之战、真心要除掉隐族余孽，或是眼热羲和宫开出的天价悬赏、想拿凌渊首级换自己一步登天，听得此声，也半真半假地纷纷应和：

“杀隐贼！杀隐贼！”

扶光也跃至树下，顶着劈头盖脸的符咒，一剑扫倒冲上来的师兄们。

“护隐贼者，同罪。”

温靖轻飘飘地开口，冷眼看着扶光的挣扎，只觉得好笑——死到临头，却还要护着一个根本护不住的人，简直是愚蠢至极。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情深义重的做派。

温靖看着两人被逼得退往崖边，心里终于有了几分痛快。

即便他答应了温景不会伤扶光半分，但刀剑无眼，答应了又能如何？要怪也只能怪他二哥心慈手软，连亲手杀了儿子的爱人都舍不得，怕太被儿子记恨。

这般慈父心肠，旁人真是学都学不来。

温靖嘴角挂上一抹讥讽，想着世道真是不公，有人连伤儿子的心都做不彻底，有人却能亲手挑断儿子的手脚筋，还美其名曰保护。

韩潇若得他父亲如此对待，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而被权势蒙了眼……

凛冽凉风里，温靖的折扇越摇越快。

但说到底，还是隐族最该死——所有流着隐族的血的人，通通都该为阿潇偿命。

温靖看着悬崖边的两人，示意手下上前再加一把力。

一道血花从扶光右臂飞起，和着雨水溅在凌渊脸上。

凌渊挥掌拍开伤扶光那人，正欲再打，突然一阵剧痛自后腰袭来，疼得他浑身一僵。回头去看时，只见一壮如牛的大汉浑身粗布衣料被肌肉鼓鼓顶起，正再次抡起臂膀，将手里硕大的铁锤向他们二人砸来。

“扶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墨色的人影闪过，皮肉被重物击打的声音闷闷响起。

“墨琢？！”

血雾自两丈外腾起，其下是墨琢软绵绵的身躯——他将扶光和凌渊从铁锤下推开，自己却闪躲不及，当胸挨了重重一击。

周围的修士也一愣，显然都对这样的乌龙始料未及。扶光踉跄着扑倒在墨琢身边，看着好友几乎呕尽了身体里的血液，双眼灌满雨水，昔日神采已无可逆转地散去。

扶光手足无措地想要扶他起来，却发现他上身的骨头均已碎作数段，根本无法支持自己的重量。

“居然是他……”

凌渊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一转脸，猩红的杀意自眼底浮起。他借着劈来的灵剑割破十指，和着残余的灵力将鲜血凝作飞针，黑红的针瀑冲打着那壮汉的身体，直到被扎成一个血人，那个皮糙肉厚的凶手终于捂着喉咙倒地。

见众人又如秃鹫般黑压压围上来，凌渊本想退到别处，却发觉人群中有几个并非冲着自己而来，于是迅速刹住脚步，咬牙再次卷起毒蝎草，忍着剧痛将带有毒素的叶片飞到众人脸上。

果然，伴着几阵凉风，人群中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毒蝎草虽不致命，但毒素一旦进到血液，却能让人惨痛无比，犹如将烧红的炭块按在身上一般。

借着脚下的怪草，凌渊暂时打退了四周围着的修士，替扶光与墨琢圈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瞪着将进不进的两家修士，凌渊死命撑着身体，攥紧双拳，不让自己露出分毫的不敌。众人果然被唬住，都迟疑着，一时竟没有人敢再冲上来——他们不愿拿自己赌这只恶鬼还有没有其他邪门的手段。

温靖的声音再次从人群后传来：

“此时不上，等他缓过来杀了你们吗？”

人群骚动几下，终于有个眉眼还带着稚气的修士冒了出来，挥剑直指凌渊面门。

凌渊苦战数个时辰，本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背朝着扶光、退无可退，只能抬手生生抗下。凌渊的小臂被剑气深深划开，一股几近纯黑的血液顺着手掌滑落。

见凌渊负伤，那修士更得了鼓励，步步紧逼，出剑越来越快。

凌渊拼命躲着他的剑光，视线越来越模糊。

“铮——”

一道金光自凌渊身后闪出，打落了那人手里的剑。

倒进扶光臂弯的一霎，凌渊眼前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漆黑的浓雾里，张大娘、花生、韩潇……一张张死人的脸苍白地张着大嘴，在尖叫声里向他扑来，啃噬着他残余的理智。

“他，他要入魔！”

被打掉佩剑的小修士瞬间脸色惨白，大喊一声退回了人群。其余修士也如临大敌，生怕凌渊神志全失、取走自己的性命。一时间人人自危，都拼命倒退着想里凌渊远些。

“阿渊……阿渊！”

灵魂坠入地狱的业火前，扶光泣血的呼喊终于破开头顶的黑暗，遥远地传来。凌渊微微睁开眼，片刻清明里，他抬手轻轻抚过扶光惨白而焦急的脸庞。

“晏如，对不起……

“又骗了你一次。”

魔气裹挟着螣莫蛇的蛇毒，自凌渊丹田涨起，所过之处，皮肤皆细细浮起黑色的密纹。

“阿渊！”

凌渊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从扶光怀里挣脱，右手掐起控制灵器的法诀。

“不要——！”

扶光绝望地看着曜灵剑从自己手中脱出，直直刺向凌渊心口。乌黑的鲜血从凌渊眼角、唇间涌出，衬得眉间血红的堕魔痕愈发刺眼。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曜灵轻轻落回扶光身边，凌渊在绝情崖边倒身一仰，望着爱人，直直坠入无妄川——

衣袍翩飞若深秋一叶，心口的血花绽开如万千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