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长恨

“阿渊,你慢点!”

“就不就不,来抓我呀!”

两个小修士正吵嚷着,忽然瞥见一道黑影走进清芳院大门,周身的威压冷得他们齐齐打了个哆嗦——两人不用抬头就想到了来人是谁,瞬间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地站定。

“仙尊。”

扶光微微点头,眼神在叫沈渊的那人身上略略停留一下,转而快步走进了寥天的茶室。

“呼……”

见扶光来了,两人无心再打闹,鹌鹑一般悄悄离开了小院。

“你还是不愿放过自己吗?”

寥天用左臂将茶杯端给弟弟,看着他几乎已全白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自凌渊身陨绝情崖后,扶光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寡言少语,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要数月才能约到他喝一次茶。而每次见面时,扶光看起来总比前一次要更沉闷几分。

扶光接过茶杯,出神地望着杯中琥珀色的汁液,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孙伯说,你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除去练剑就是焚香……整整十年了,你的剑法已无人能及,又何需如此自苦?若他还在,也不忍见你这个样子。”

寥天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继续劝道。

“哥,别说了。”

“好,抛开这些不说,你总该知道,安魂香费神伤身,长此以往,身子怎么能受的住?”

“……我总想试试,想着有一丝残魂也好。又想着,召不到也好,总有个他还活着的念想。”

“晏如,你与他相识不过三年余,且你救过他那么多次,就算你为了众人将他打下悬崖,折磨自己这么久也该够了。”

“……”

扶光放下茶杯,抿紧了嘴唇。

寥天看他这个样子,轻叹一声,止住了舌头。

“喝吧,安神的。或许能帮你睡得好些。”

“嗯。”

“听说你院中的昙花又结花苞了?”

“嗯。今早刚看到的。”

“琼花再现,许是有喜事。”

“但愿。”

扶光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望着窗外的夕阳,神情复杂。

“今夜家宴,你与我同去吧?父亲已与小叔断了来往,也很后悔当时没听母亲的劝诫……他许久未见你了,实在牵挂得很。”

“不了。”

“晏如,你不许父亲进舒安居,每每听母亲说起你时,他都……”

“从前母亲如何苦劝,不能因为族群和莫须有的揣测就定一个大活人的罪,那时他怎么一句没听进去过?还说母亲惯子如杀子,把她软禁在崇明殿不许外出……”

扶光鲜少动怒,此刻却连眼角也染了红晕,手里的玉杯顷刻便成了齑粉。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态,迅速从愤怒里抽离出来,收敛起神情,换上了一个更体面的说法:

“我这个样子,他们见了只怕更是伤怀,不如不见。”

扶光想起温景从前的劝慰,顿了顿,继续说道:

“也麻烦哥跟他说一声,别想着往我门下塞人了。我无心传道,小修士跟着我,只怕要误了他们。”

“其实父亲是想着,身边热闹些,或许能忘掉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

“从前我身边倒是热闹。”

“……今晚我同他说。”

“多谢。哥还有其他事吗?”

“晏如,先别回,我们两个好好聊聊,好吗?”

“改日吧。今夜家宴,哥别误了时候。”

寥天低低垂下头,深痛弟弟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却也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离开了清芳院。

残阳如血,扶光的孤影被拉得残酷的长,伶仃地拖在白昼的尾巴。

寥天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思绪回到十年前、凌渊坠下绝情崖的那天——

也是这样的傍晚,扶光被几个师兄架着回了羲和宫。

人人都道,羲和宫二公子是英雄,为民除害,一剑就将魔头打入了无妄川。但这位英雄却像行尸一般,终日把自己关在舒安居里,凭是谁也不见。

寥天怕他出事,强行破开了舒安居的大门。踏进房间后,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唯有凄清月色,从窗缝里惨淡地勾勒着房间里的种种。

寥天摸索着点起灯,穿过呛人的烟雾,终于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弟弟——他正紧紧抱着一只香炉,香炉里是许多还未燃尽的安魂香。扶光虔诚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被灼伤都浑然不觉。

“晏如!”

“我找不到他……”

一缕白发从扶光额角垂下,遮住了他空洞的眼神。

“阿渊要我好好活着……”

扶光喃喃道,不知是在跟寥天说话,还是只是自语。他脚边丢着把沾了血的短刀,胸前胡乱缠着布条,布条底下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

“他是为了我死的……他用命保下我,如今我连随他同去的资格都没有……”

扶光终于抬起头,寥天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眸是两潭死水,平静地绝望,在绝望里腐烂……

“师尊,已是戌时了。”

窗外,弟子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了寥天的回。他熄了茶炉底下的炭火,敛衣起身。

“知道了。”

寥天望着舒安居的方向,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向崇明殿走去。

*

寅时初刻,扶光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亵衣已被汗水湿透,冰冷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恍惚间,凌渊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好好活下去……”

扶光颓然地倒回原处,摸着身旁毫无温度的枕席,心里一阵闷痛。

阿渊……为什么最近,我总觉得你就在身边?

扶光闭起双眼,笑出两行眼泪。

可能我真是要疯了吧。

扶光不知道的是,后山的合欢树下,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良久,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动了一下,顷刻便消失在了黑夜里,甚至不曾惊动第二个活物,如同水溶于水中。

*

“喜燕姐,别来无恙?”

千诡竹林里,方才那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红衣鬼王,眉间的堕魔痕为他整张脸更添几分妖异。

“傀……?”

喜燕极力压下逃跑的冲动,犹豫着问道。

竹林里的鬼众却没有她的定力,被凌渊轻扫过一掌后,便哀哀哭叫着躲到了喜燕身后,全没有了平日的嚣张。

“姐姐好眼力。多年未见,还能这样快地认出我。”

“你,是人是鬼?”

“哈哈……姐姐,你怕我是人,还是怕我是鬼?”

“冤有头债有主,我千诡竹林可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姐姐,你别怕。我这次来,是有好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喜燕警惕地看着凌渊,声线微微有些发抖。

“这竹林虽好,待上这六十多年,恐怕也有点腻了吧?

“我帮你破了这儿的封印,你替我杀一个人,如何?”

“你能放我出去,还愁有杀不了的人吗?”

“我嘛,还不太方便在那里现身。”

凌渊像是没看到女鬼眼里的怀疑,径自玩弄着指尖的竹叶。

“谁?”

“温靖。

“怎么样,姐姐,这桩生意很划算吧?反正你生前跟羲和宫有仇,帮我也就是帮你自己了。”

“温狗那个先天不足的废物儿子?”

若非知道面前这人是刚从北荒魔地爬出来的,喜燕肯定以为,他大半夜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她开心。

“对。”

“……成交。”

“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其他人,你不能动。”

“嗯?没想到,羲和宫里头还有你记挂的人?”

“姐姐,你啰嗦了。”

喜燕看着他瞬间冷下来的神情,心里跳了跳,赶紧止住了舌头。随后,她从自己眉心抽出一道黑气,送到凌渊手里。

“不用这么麻烦。”

凌渊摆摆手,漫不经心地打散了鬼王递来的契约。

见自己被如此轻视,喜燕身上的红衣骤然鲜艳了几分,身后躲着的厉鬼们也感应到了她的怒火,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姐姐,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凌渊轻蔑地瞟了她一眼,解下了一直罩在自己身上的斗篷。

女鬼看着他,瞳孔猛然一缩,周身的气焰迅速干瘪下来,涂着胭脂的脸颊似乎都褪去了几分颜色。

“你……你?!”

“按我说的做。”

“是……”

喜燕低低应和道。

“哦,还有。我跟我母亲,长得像不像?”

凌渊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母亲?”

喜燕乍着胆子问道,一时吃不准他到底在说谁。

“你看我,忘了你在我出生四十五年前就死了。这样,你认识的隐族人里,有没有跟我长得像的?”

“若说像,你眉眼处与乌连玦大哥有六七分相似。”

“哦,果然。”

下一秒,疾风无止息地从凌渊处向她袭来,原本围着他们的数万翠竹在那风里一片接一片地炸开。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千诡竹林中的厉鬼们失去了赖以栖身的屏障,哭号着散作了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喜燕以为自己也要灰飞烟灭之际,耳边的尖啸忽然沉寂,脑袋的胀痛也渐渐平息。她勉强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地看着月光下的平地、远处明灭的灯火,枯涸的眼里涌出两道血泪。

“六十四年,六十四年了……终于……”

她双手捧着自己惨白的脸,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

而随着竹林的封印被凌渊打破,大小仙家的明鉴铃也剧烈晃动起来。

凌渊站在千诡竹林的残骸里,眯起眼睛,欣赏着远近交错亮起的灯火。在女鬼半是感激、半是恐惧的眼神里,他重新穿好斗篷,噙着浅笑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喜燕深深一点头,躬身退进黑暗。

今晚,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第一份小礼物吧。

看着头顶闪起的剑光,凌渊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系带,倏忽便消失在了原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