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巧奴,我师姐呢?”池晚舟执着地问。
“师…姐…”捧着饭的手僵在原地,巧奴抬头看着池晚舟,问:“小舟,你要走了吗?”
“什么?”池晚舟愣住。
“小舟…”巧奴手中的饭彻底化成一滩鲜血,浑身污渍的他迅速消瘦,藤蔓从骨头里生长出来。“别走,他们打我,打得好痛。”
手腕被狠狠地掐住,池晚舟看见巧奴狰狞地喊:“小舟!我好痛。”
“巧奴!”
画面一变。
“好可怜啊。”宋青归拿着凳子狠命地砸下来。
巧奴浑身血肉模糊,不知在地上挣扎了多久,满地都涂得血红一片。
宋青归还在砸,眼里淬着雪亮的妒意:“巧奴,你怎么训的狗?主人还在这呢,畜牲居然敢自己跑了。”
“别打了,好痛啊!呜呜呜别打了!”巧奴抱着头缩成一团,怎么都躲不过一次次的重击,痛得颤抖不止。
“都怪你!都怪你!凭什么是他这个贱奴上仙山?什么仙人,我看只是一群瞎子!为什么不是我?”宋青归力竭,后退几步用手撑着膝盖喘气,断断续续地发出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巧奴躺在地上,眼睛看着池晚舟,不停地呜咽、求救:“小舟…小舟…回来。”
“喊啊!喊!”听到这一声声的低唤,宋青归又冲上来朝巧奴的头踹去。
“那条贱狗现在找到了好骨头,怎么会管你?谁叫你这么没用?现在狗跑了,你也可以去死了。”
“怜雪。”宋青归喊道。“吩咐下去,从今往后府内任何人不准给他吃东西。”
巧奴惊恐地抬头,十指抠进土里想要站起来,拼命摇头。
怜雪走到巧奴面前,蹲下身来。
巧奴努力地睁眼看着这个女人,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师…姐…我好饿,好痛啊!”
怜雪伸手,洁白的手指擦拭着巧奴脸上的血渍,声音艰涩:“巧奴,我来救你了。”
草乌的根茎盘根错节地缠上巧奴的身躯,紫色的花瓣饮满血液,从巧奴的脸上绽放。
终于在怜雪体内觉醒自我意识的灵芽回头,发现院中所有人的身上都密密麻麻开满了草乌花,宋青归的那一朵因为根茎粗壮,所以开得格外艳丽。
原来,幻境中的所有人都只是一株草乌花。
“巧奴?巧奴你怎么了?”场面太过诡异,池晚舟意识到巧奴在妖化,扑上来拼命地扯着他身上的根茎。
“小舟。”扯掉的花迅速枯萎,又重新从巧奴的脸上绽放。“小舟,我帮你找到师姐了。”
池晚舟一愣,满是血丝的眼眶盈满了泪,伸手抱住巧奴。
景色开始坍塌,满院的草乌花下,城中消失的数十人已成为一具具骸骨,所有花都将花蕊朝向池晚舟和灵芽,开合的花瓣像一张张嘴,此刻它们一起发出刺耳的呐喊:“好饿…好饿…好饿!”
池晚舟离家第五日,巧奴被饿的第五日。
浑身的血痂与残破的衣服凝在一起,稍有动作便扯着皮肉钻心刺骨地痛。巧奴躺在院子中央,嘴里塞满了泥土与草叶根茎。小舟什么时候回来接他?他好饿。
过量地摄入草乌根茎让他大脑晕眩,血水混着泪流进土里,巧奴嘴里不停地唤着小舟,地底深处,一浪又一浪的回应涌向他。
天生痴傻之人对一切的感知都很慢,疼痛、酸苦、嘲讽,所以怨恨也很慢,如细涓,幽幽地汇成宋青归的模样。
宋青归吓走了他的小舟,打他,饿他。
在巧奴的周围,一株又一株草乌盛放。根茎刺破腕骨、胸膛,又将心脏一层层裹起来。巧奴问:“小舟会回来吗?”
饮饱血肉的妖迎风摇曳,俯下身来亲昵地蹭着巧奴:“会。”
巧奴开心地想,等小舟回来,他就将吓走小舟的宋青归吃掉,这样小舟就永远不会走了。
可他等了好久小舟都不来,饥饿让他开始不断地往地下生根。
他用花香作出幻境,让每个人都变成小舟陪自己,又在最后一刻吃掉他们。
生根、吃人、开花、等小舟。
巧奴拉着池晚舟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层层藤蔓下,仍有微弱的心跳。
“小舟,终于回来了。”巧奴笑起来。“快醒来吧,我还有一件事要为你做。”
池晚舟意识到巧奴在告诉他,掌心下的心脏便是破幻境的关键。
心脏的跳动撞痛了池晚舟的手心,他抬头愣愣地看着灵芽。
灵芽垂眸,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声抱歉,伸手捂住池晚舟的眼睛,提剑。
利刃刺穿巧奴的胸膛。
一瞬间,幻境散作云烟。
池晚舟的双臂抱空了。
“走吧。”灵芽说,“幻境消失,该去解决这只草乌妖了。”
宋府。
太阳彻底落山,破院的结界随着满院花枝的残败破碎,一瞬间城中虫鸟噤声,尖锐的耳鸣刺破寂静。
花在酒身边暴怒失控的人群突然全部目光呆滞,随后每个人仿佛大梦初醒般迷茫地左右看着满地的碎屑与残肢,在一片尖叫中胡乱擦拭着身上的伤口与血迹。
看来是灵芽那边有了新情况。
花在酒抬头,察觉到全城的妖气悉数向宋府涌去。
他皱眉,看着浓郁的妖气已经将宋府遮掩大半,意识到不对。此妖调动全部妖力,可能是想同归于尽!
草乌妖盘踞云州城,每一条根都能长出新株,此刻却抛弃本体,亲自掐断退路。
几乎是同时,花在酒和灵芽向着宋青归所在的主院奔去。
“草乌妖由巧奴的怨恨滋养而成,如今弃院中本体出逃,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去找宋青归报仇。”灵芽拽着池晚舟一路狂奔。
“可是,宋青归害死巧奴是事实,就让巧奴将宋青归杀了不好吗?”池晚舟哑着声音说道。
“池晚舟,你记住。”灵芽没有回头,月光将她飞扬的发丝镀上银色。“巧奴已经死了,现在是妖物在城中残杀凡人。我们作为修士,理应除魔卫道,救死扶伤。”
前方,属于花在酒的剑气浩荡地在夜色中散开,灵芽将池晚舟扔到吓破胆的宋青归旁边,拔剑而上。
宋青归尖叫一声,身上的衣物已被草乌妖鞭打成烂布,此刻看见池晚舟,更是吓得在地上扑腾着往后躲。
“贱奴!是你!是你让巧奴来害我的是不是?你离我远点!”
池晚舟手里提着木剑,神色郁郁地看着狼狈的宋青归,想起师姐的话,又抿着嘴站在宋青归旁边。
战场中心,两道剑影重合,灵芽身姿若游龙,一道剑气劈得院中乍现天光。
花在酒抹去脸颊上的血痕,将后背交给灵芽,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最近怎么总是伤小爷的脸啊!这样我们太虚宗有多少师姐师妹要心疼了。”
“别大意,它的花香致幻。”灵芽提醒。
“知道了。”花在酒轻笑:“且看这花香,能不能追上我的清风剑法。”
声落风起,灵芽与花在酒化作虚影,从左右两侧同时攻向草乌妖。
似是察觉到此战难胜,草乌妖放弃躲避,反而甩出长长的藤条向宋青归袭去。
池晚舟冷笑一声,佯装拿出木剑抵挡,往旁边滚动一圈,看起来像是被藤条甩飞了出去。
宋青归大叫着往后跑,但于事无补,藤条来势凶猛,直直地从他眉心穿过。
噗嗤一声,一朵沾着血迹的紫花代替头颅,在宋青归的身体上盛放开,与幻境中的场景重合。
变成花的那一刻,宋青归目眦欲裂,仍在不甘地呐喊:“凭什么?!”
宋青归到死都想不明白,仙人来宋府那日为何带走的是池晚舟。
就如同八岁那年,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伏在窗外灰扑扑的小孩,是如何靠在檐下偷听的三两语,将课文倒背如流。
明明,世人夸他芝兰玉树,恩师赞他玄圃积玉。
他也是含着金匙出生,怎么这一辈子就轻飘飘结束了?
另一边,一条破土而出的根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池晚舟的脚腕一路托行,将他带至草乌妖身下。
妖物硬抗两剑,身上的叶片与藤蔓开始呈现枯败的黄色,花瓣凋落,露出巧奴那张瘦得皮肉凹陷的脸。
“小舟…”草乌妖机械地张开嘴。
“池晚舟!”灵芽喊道,“巧奴已经死了。”
池晚舟颤抖地将剑尖抵到巧奴满是根茎缠绕的胸口上。
“小舟,我吃了很多草乌花,已经不痛了。”
在宋府,池晚舟总是遍体鳞伤,每当他夜里痛得睡不着了,巧奴就会到院外去找一株草乌,碾碎了涂在他的伤口上。
明明巧奴只是一个智力残缺的傻子,但这个傻子,是池晚舟在这世间拥有的,所有的温暖。
“但我还是好饿。”泪从草乌妖的眼睛里流出来。
“小舟,他们不给我饭吃,你去哪了?”
藤蔓缓慢地从巧奴那张脸的耳后向前缠绕,在嘴边开出一朵颤巍巍的小花,声音从花里发出:“你为什么不回来救我?”
妖在预感到死亡前凭本能模仿着人类,妄图唤起人心中的怜悯。
缠住池晚舟脚腕的藤蔓长出根茎,扎进池晚舟的血肉里不断蠕动。它要死了,必须马上找到新的土壤。扎根、扎根,新鲜的营养源源不断地供应,它要血来浇灌,要肉来滋养。
“都怪你啊,小舟。”草乌妖发出尖锐哨音。
池晚舟痛苦地闭上眼:“闭嘴!你不是巧奴!”
挣扎之际,灵芽伸出手覆在他执剑的手上,带着他将剑推进了巧奴的心脏。
木剑裹携着灵芽的灵力,由内至外,将草乌妖彻底割碎。
草乌妖泣血的质问陡然中断。
温热的血淌出来,滴落到地上,而后变成绿色的汁水。
池晚舟失去力气跪在一堆枯草面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剑:“巧奴…”
灵芽松开手,站在池晚舟身边。一场大战结束,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烂和血肉的腥臭味。满地都是宋府家丁的残骸,枯败的藤蔓横亘在尸体之间,显露出宋府内里的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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