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晚舟在巧奴的弃院里坐了三天。
用稻草和泥土堆的破屋仍在院中孤独地经受着风吹雨打,一把折损的断把扫帚被扔在门后,院中杂草丛生,又有新绿,一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但已经不是他的归属。
天地之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处。他想,他要变强,要留在天歌山。
他明知巧奴尸骨无存,却还是为了让师姐怜惜,将枯草烧成了灰,装进布袋里,装模作样地别在腰间。
他说他要带巧奴去太虚宗看看。
“师姐。”池晚舟捏着灰扑扑的布袋,冲灵芽说:“我想练剑。”
想学剑,靠自己的能力保护身边的人。想拔剑,斩尽这天下的不公事。
灵芽沉默地站在池晚舟身边,她知道池晚舟体内有封印魔种的符文,这辈子都只能修到筑基期,除非他重蹈覆辙,再次成魔。
只有花在酒一无所知,冲池晚舟说:“练啊,你是我天歌山内门弟子,就算只是庸才,有师兄师姐的悉心栽培,也定能将你琢石为玉。”
“师弟。”花在酒说,“放心吧,剑永远不会辜负我们。”
剑不会辜负人吗?
中原地势开阔,地平线将残阳割成两半,血红晚霞染透天际的城池,像凤凰的真火。
被池晚舟困在烛明山之初,灵芽也拔剑,她剑名观心,剑气烧得池晚舟的大殿破了又补,补了又破。
池晚舟剑法胜不过她,常常被她断了剑,赤手空拳地接着剑招。
她重伤过他,奄奄一息的池晚舟浑身泡在蓝焰里,用冰凉的脸颊贴着她的脚踝问:“师姐,可以原谅我了吗?”
灵芽漠然地提起剑将他的胸膛直接刺穿。
池晚舟气若游丝,还能有气力笑,笑完便捂着眼睛流泪。
他哭的时候总是很漂亮,墨色的长发贴着脸颊,溅在脸上的血被泪洗得晕染开,红艳艳地开在他白蜡般的皮肤上。眼睛也氤氲着雾气,蹙眉望着她,眼睫颤动时挤出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好不可怜。
究竟在卖弄什么可怜?灵芽只觉得恶心。
察觉到她的无动于衷,池晚舟便会将她扯得跌到他面前,掐着她的脸逼她将他的泪看得一清二楚,对她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说:“没关系,师姐,人不被原谅也可以活。”
过几天,池晚舟又毫发无伤地出现在她面前。自魔焰可以生肉骨后,池晚舟身上的伤总是隔日便好,连带着伤痕也消失不见,但她刺向他心脏的那道剑痕却被留了下来。
魔界动荡,作为新主,池晚舟总是四处征伐,一受伤便爱发疯,长袍混着血水蜿蜒一地,跌跌撞撞地走到殿内,拉着她脖子上的那根缚灵链看她。
灵芽想池晚舟也在恨她,她欺辱他,抛弃他,一手铸成了他。
只是池晚舟的恨里裹着太多泪,涟涟地落到她的脸上,他啜泣着叠声问她:“师姐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怜我?”
恨太满了,他会伸出伶仃的手指掐住她的脖子,在窒息的恍惚中灵芽能看到他那张被恨意激得胀红的脸,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师姐,你不是慈悲吗?那为何独独厌恶我?”
灵芽挣扎的手指被桎梏着贴上他的胸膛,突兀的剑痕在光滑的皮肤上像褶皱,像沼泽。
池晚舟松开手埋进灵芽的脖颈间哭,将颤抖一浪一浪地传给灵芽。
灵芽的剑杀妖,自然也除魔。她的剑善恶分明,只斩妖邪,向奸恶。
池晚舟将她困在烛明山,却不收走她的剑,于是烛明殿成了魔宫禁地,入者即死。
可魔杀不尽,池晚舟最开始找面善的魔来烛明殿洒扫,后来找像人的魔,最后找没残害过人的天魔。
小鸢便是池晚舟放进烛明殿的天魔。
小鸢在魔界出生,被扔进烛明殿时才诞生不过两年,没人告诉过她,殿里住的女人杀魔无数。她每天勤勤恳恳地扫地、摘花、给灵芽热没人喝的茶。
大概是无欲念滋养,小鸢身上的魔气很淡,身为魔,弱得灵芽一道剑气便能打散。
剑是灵芽的脊梁,只要手上持剑,灵芽就永远找得到道心。可怀中抱着紫阳花的小鸢眼睛亮亮地盯着灵芽问闻到花香没,在那一瞬间,灵芽发现自己感觉不到观心的剑灵了。
她杀小鸢有什么意义?世上那么多杀孽无数的大魔作恶,她却被困在此方小小的殿中,靠杀池晚舟随手扔进来的弱小魔童,以证道心?
太可笑了。太荒唐了。
在那一瞬,灵芽了悟,整个烛明殿都是她的剑鞘,她只要被困在这里,观心剑便永远拔不出鞘。
从云州回太虚宗,花在酒说要带池晚舟散心,雇了马车,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奔驰。
马蹄没入浅草,花在酒纵马高歌,唱起从极北之地学来的小调。
池晚舟第一次坐在马车上而不是跟在马车后跑,兴奋地撩开车帘,望着井然有序的耕田。
熟悉的声音缠上灵芽。
“杀了池晚舟吧,现在是动手的好时机。”
“池晚舟不可能一辈子都甘心筑基,若现在心软,待他来日成魔,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你不恨了吗?灵芽,你不怕了吗?”
打坐的灵芽突然睁开眼。
“师姐,怎么了?”池晚舟转过身来问道。
灵芽抿唇不语,伸手为自己倒花茶。
那声音又响起来:“你忘记惨死的师门了?”
残肢断臂的景象染红眼眸。灵芽托着茶壶的手一晃,茶水洒到了桌上。
池晚舟意识到她状态不对,放下车帘忙抢着将茶壶端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
灵芽垂眸,伸手端起凉掉的茶吞入口中,将意识沉入识海,第一次回应了那声音:“我没忘。”
但池晚舟一个人坐在巧奴院子里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抬眼,装满枯草灰的布袋还挂在池晚舟的腰间。
这是十五岁的池晚舟,天真到捧着妖物的尸骨当亲人。
灵芽望着空荡荡的识海:“我一直在想你是谁。”
她灵府没有异常,识海也没发现他人的灵力痕迹,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声音是她自己的。
“你如此想让我杀掉池晚舟,因为你是我的执念,我的心魔。”
发现自己有心魔,灵芽也毫不惊讶。她对池晚舟杀意过重,早已心有执念。
只是没想到,心魔自她重生起便出现了。她还以为,心魔会出现得更晚。
心魔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是又如何呢?你忘不掉烛明山的大火,你是被烧毁的人。”
灵芽浑身颤抖,似乎又听见链条晃动的声音,烈火焚得世间只剩具具白骨,池晚舟在一片纯焠的蓝焰间抬眼望来。
可趴在地上被当成狗养大的孩子也奄奄一息地向她伸出手来,那手腕上的伤痕密密麻麻,因太过纤细导致像截琉璃制的半成品,一折就断。
前世大师兄赴云州除妖,也看到了池晚舟这些曾经吗?
灵芽睁开眼,看着放下车帘在她身旁正襟危坐的池晚舟。
他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因连日奔波又消瘦了一圈,苍白的唇紧抿,装着巧奴骨灰的布袋被捏在手心。
要趁现在杀了他吗?
灵芽无声地注视着,良久,伸手用指尖抵住池晚舟的额头,施了个清心咒。
额间温软的触感一碰即离,池晚舟睁大眼睛,只觉清风拂面,浑身都轻盈起来。
大雨忽至,花在酒挑开帘躲进来,看到的便是抵着下巴发神的小师姐和埋着头冒热气的小师弟。
嗯?花在酒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地坐到两人中间。
山门口,师哥师姐们远远地朝空中三人挥手,花在酒拎着池晚舟跳下剑,欢快地跑进人群里。
“大师兄、安师姐、霜寒师兄、霜月师姐,你们怎么都来了?”
“你师姐说此去云州辛苦你们了,要给你们接风洗尘。”师春弦揉了揉花在酒的脑袋,“你们这次做得很棒。”
“那是当然!”花在酒咧嘴一笑,“不看看我们是谁!”
师春弦走到池晚舟身边:“晚舟,云州的事我们都已知晓,万事皆有定数,切莫因此思虑过重,伤及自身。”
池晚舟点头:“谢师兄关心,我都知道的。”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小芽儿,我让你买的云州佳酿在哪呢?快拿出来我尝尝!”
安常意将师春弦推开,迫不及待地找灵芽讨酒喝。
“我都好好收着呢。”灵芽晃了晃芥子袋。
一行人闹哄哄地向山上走去,夹杂着灵芽送礼物的声音。
“这是师姐你的酒,还有霜月师姐的簪子、霜寒师兄的孤本书籍,快看看这个熏香,是不是很适合无宁师兄?”
灵芽笑眯眯地快走两步追上师春弦,掏出一本菜谱:“喏,大师兄,这是我给你买的礼物,《云州家常菜做法大全》!”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小芽儿你怎么知道大师兄这两天说什么池师弟还没辟谷,没事就钻到万虚殿外的小食堂去学做饭。”
“安常意!”被揭了老底的师春弦难得有几分赧然。
“哎呀大师兄生气了!霜月~快来保护我!”
一道温柔的声音无奈响起:“师姐…你别闹了。”
日光将山雾割开,三三两两路过的外门弟子行着礼,朝这边露出钦慕或尊敬的神情。
灵芽侧头看安安静静走在人群中的池晚舟,察觉她的视线,池晚舟迎合地露出笑容。
反正回了太虚宗也没办法动手,且放他多活一阵子。灵芽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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