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卿归家的申请当天就批下来了,符祈月因宗门事务让殷画叫到星落峰去了,是以送南慕卿出宗的只有殷子初。
山间云雾缠绵,习习凉风混着湿气擦过两人的发顶,脚步落上石阶的声音分明回荡在幽深密林之中。
南慕卿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绵长的石阶尽头是重重云雾和隐于其中的宗门入口,回眸下望,同样是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南慕卿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拜入天一峰那日,他牵着陆语安的手,由侍从前后拥着一步步踏上这石阶,四周都是慕名而来的求仙者,石阶尽头的云雾散开,露出巍峨的雕花石门,前来接引的弟子和长老衣袂飞扬,仙气飘飘。
侍者无法继续跟随,他与陆语安对视一眼,心跳如擂鼓,抬步踏入天一峰,白光闪过后,众峰现于眼前,云海浩瀚,金日初升,染出大片灿烂金光。
那时的震撼似还留有余韵在心间,南慕卿抬手抚了下心口,眸色深深。
见他如此,殷子初问道:“怎么了?”
南慕卿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此行之后,我的家,我的归处,便只有天一峰了。”
殷子初道:“难过吗?”
南慕卿想了想道:“接到信时确实有些难过,不过到底入道几十年了,亲缘已然看淡了许多,只差这一步彻底斩断了。”
“难过又怎么样呢,早晚要经历这一遭的,我修为已至金丹,这尘缘断的已经晚了许多。”
殷子初轻扯嘴角:“你倒不如直接夸自己天赋异禀,修行勤勉。”
南慕卿一愣,随即摇摇扇子,浅笑不语。
长阶漫漫,两侧林间偶有飞鸟展翅而起,直上云霄。
南慕卿陷入回忆之中,从入门那时起记忆一幕幕流过眼前,他忽而笑出声来,侧目看向殷子初,山河风光入他眼眸:“说起来,子初,你知道我当初有多想揍你一顿吗?”
“嗯?”殷子初眉梢微挑。
南慕卿道:“看着挺活泼一小孩,实际上高冷地要命,跟你说话时要上十句才肯搭理我一句;找你帮点小忙就跨起个死人脸;有事没事就玩失踪,人也找不到……”
见南慕卿还要继续数下去,殷子初忍不住打断道:“喂,当初可是你自己要凑到我跟前来的,赶都赶不走。”
南慕卿一脸坦然:“是啊,但我还是觉得你欠抽得很。”
殷子初气笑了,往身侧推了南慕卿一把道:“你自己闲着没事找气受还来怪我?”
折扇轻点殷子初的肩,南慕卿没好气道:“如果不是我善良,鬼才去你那找气受。”
殷子初不明所以:“哈?”
南慕卿坦白道:“你太孤独了,所以入门之初掌门请求我和你做朋友,我应下了,后来大概是激起了胜负欲,非要和你相交不可,然后就变成你看到的那样了。”
其实还有一点,南慕卿觉得殷子初这家伙需要有人时刻在旁边念着、拉着,否则也许一错眼他就不知跌到哪里去了。
南慕卿抬眸凝望天际远掠的飞远,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殷子初眸色微深,他忽而抬手去抽南慕卿手中的云光扇:“借我看看。”
“你不老早看过了吗。”南慕卿虽有些莫名,但还是松了手。
扇子一折折打开,扇面上万里青山绵延,浮云流光,熠熠生辉。殷子初修长的手指勾过晃动的松石坠穗,轻轻一绕,借此遮掩,他指尖一道灵光划过没入扇骨。
不过须臾,他便松开了手,将云光扇还给南慕卿,口中还道:“哟,这穗子挺精致啊,哪买的?”
红云骤然飞上南慕卿清俊的脸,他轻咳一声,将扇子收入袖中,语气透着股骄傲:“没地儿买,我未婚妻送的。”
殷子初难得地没有笑话他,而是道:“这么甜蜜啊,那就赶紧结契啊。”
南慕卿奇怪地看了殷子初一眼:“你为什么总催我和语安结契啊?说,你有什么企图?”
“我能有什么企图?”殷子初不耐地皱起眉,道:“不过看你们一直拖着替你们操心罢了。”
毕竟陆语安是那种体质啊。
南慕卿闻言拖长了语调道:“这样啊,其实我看你和祈月一直拖着也很操心呢。”
殷子初抿了抿唇角:“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甚。”
“我是说真的,子初,”南慕卿神色陡然认真,他道,“你们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子初,你对祈月不是毫无感觉的,对吗?”
殷子初看他一眼,沉默无言。
南慕卿继续道:“我不懂你在逃避害怕什么,也不知你的苦衷,无从宽解,可是子初啊,你向来疼祈月,真的忍心让他空等你一辈子吗?”
“我……”
“你应比我更了解祈月的性子,他既认定了你,无论你喜不喜欢他,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变。”
殷子初半垂下眼帘,略过这个话题不谈。
南慕卿不爽地“啧”了一声,按下与殷子初在石阶上打一架的冲动。
待行至石阶尽头,南慕卿侧身拍了拍殷子初的肩道:“好了,送到这里就行了,回去吧,子初。”
殷子初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
南慕卿好笑道:“这么舍不得我啊,不就回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不是,你也别乱说话,”殷子初摇摇头道,“修仙界马上要出大事了,暗中那些人可能会把手伸到凡间去,你自己小心些。”
“知道了。”南慕卿伸出手,扇子在殷子初额上轻敲了一下,慢声道:“刚才的事,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回来我还是要再劝你的。”
“都金丹期的修士了,就别跟个小孩子似的事事要人操心了。”
说完这句话,南慕卿笼扇入袖,潇洒转身,一行一动间,贵气仙气相得益彰。
殷子初目送南慕卿走出一段路后,回头遥望来时路,轻轻一笑,抬步踏上石阶。
轻风流雾卷过他弟子服的衣角,天光在眉眼缱绻,渡上温柔的浅芒。
山巅矗立的大门中快步走出一人,与拾阶而上的殷子初撞了个正着。
符祈月对上殷子初的眼,神思一恍,竟忘了要说什么。
还是殷子初先道:“事情办完了?”
“嗯。”
“南慕卿已经走了。”
“嗯。”
殷画有意磨炼,诸多门派事务现下都要过一遍符祈月的手,平日还好,要紧时就忙得脚不沾地了,连送行道别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殷子初几步上前,手搭上符祈月的肩,笑意浅浅:“行啦,心意我代他领了,我们回去吧。”
符祈月忍俊不禁:“你怎么代他?”
殷子初歪头想了想:“不知道,随口一说。”
符祈月彻底绷不住了,低头闷笑几声,精致的眉眼展开,笑意深深融入眼底,如春风缱绻而过,刹那间天地失色。
殷子初看了片刻便像被刺到了一样别开目光,南慕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捺下浮起的心绪万千,默默叹道:要命了。
就这还想什么,再想下去必定是要过了自己划下的那条线。
殷子初按在符祈月肩上的手一使力,掰着他转了个身往门内走去:“人都送回去了,就别站着吹风了,咱们回去玩去。”
趁符祈月看不见自己的空当,殷子初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按上自己作痛的耳,习以为常地忽视掉那些蝇虫般恼人的声音。
符祈月顺着殷子初的力道由他推着自己走,无奈地唤了声:“师兄。”
“嗯。”殷子初应了一声,尾音上扬,听不出什么异常。
符祈月道:“两日后便要前往山岳秘境了,我尚有事务需处理,怕是没法陪师兄玩了,我先送师兄回去吧。”
就我现在的情况,和你也玩不起来啊,殷子初暗暗道。
将殷子初送到不识戏门口,符祈月便告辞了,他脚步匆匆,连口水都没喝上。
殷子初手里拿着本来倒给符祈月的半杯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将杯中水慢慢饮尽了。
他喜欢符祈月吗?殷子初在心里问自己。
应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么会这样疏远了又亲近,总也彻底狠不下心。
可纵是喜欢又如何,殷子初苍白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漆黑的墨瞳中暗流翻涌。
这份情他不能认,因为这一步一旦迈出便退回不去了。
殷子初在心中划了一条线,想把自己和所有的牵挂羁绊隔开,他现下所有的亲情、友情都是机缘巧合下硬塞过来的,躲不开推不掉。
他思忖着人生漫长,既然推不掉干脆听之任之了,正好可以解闷,将它们堆在了线的另一之。现在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对他的影响已经超出了预计,若再加一份爱情……
殷子初踱步走回房中,腕上稍一用力,空茶杯稳稳地落在桌上。
舌尖用力撩过犬齿,殷子初闭上眼,耳边愈发频繁的幻听是他快压不往的心魔萌发。
亲情、友情、爱情,人与世间所有牵系与挂念,总绕不过一个这一个“情”字。殷子初想做高台上的戏外人,无牵无挂地来无牵无挂地去,便不能过多地有情。
可惜,他到底是个人,到底是个痛苦孤独了近三万年的孤魂野鬼。
少时一时松懈,该吃的教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若再退一步,下场恐怕就是心魔丛生,万劫不复。
殷子初瘫在床上,目光散在虚空中,他懒懒道:“最多不过再撑一个十年罢了。”
到时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与他无关了,什么都不用想了,一了百了。
想至此,殷子初一翻身拥住被子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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