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岳(一)

两日后,前往山岳秘境的飞舟停在了外峰寻青峰峰顶,上百弟子乌泱泱聚在一起聆听宗主教诲,而后从长老手中取过进出秘境的玉牌。

殷子初只是随行弟子,不入秘境,不用呆在人堆里听教,于是他就光明正大的呆在一旁靠着柱子打瞌睡。

清风习习,虫鸣喧闹,殷画熟悉的声音穿过半个山头落入耳中,自小听惯了的教导催得睡意如潮水漫涨。

殷子初的头一下一下点着,眼看着就要睡过去,他用来助眠的说教声却换了个人,而略过身侧的风捎来一缕松墨香气。

“……”殷子初手指微动,缓缓张开眼,望着面前殷画挺拔的身姿陷入沉默。

殷画也一言不发地看着殷子初,在他身后弟子们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骚动起来,闹哄哄地往前头挤,那厢人声鼎沸,这厢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划开了两方天地。

在殷画目不转睛的盯视下,殷子初尴尬地闷咳一声,低着头默默离开了倚着的柱子。

僵持半晌,还是殷画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子初,记得答应我的那些条件,好好呆着别乱跑。”

殷子初一愣,随即含糊地答应道:“嗯嗯,记得记得。”

见他如此,殷画无奈地摇摇头,大手覆上殷子初乌黑的发顶,他叹道:“你啊……”

只两字出口便又顿住了,殷画也不知该和殷子初说些什么。

张婉清离世之后,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儿子相处,不知此种情况身为一个父亲该和孩子说些什么。

堂堂大乘期修者,一派之长,竟被这么个问题给难住了。

想了想,殷画从袖中取出一只乾坤囊:“这里面是前些日子你上交的零嘴和话本,我又让人去城里搜罗些新的,你拿去吧。”

“啊?”殷子初都惊了,这还是他那个爹吗,别是让哪的大魔头给夺舍了吧,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只乾坤囊已经到他手里了。

只听殷画又道:“好好呆着,莫要乱跑,莫要惹事,那边很危险。”

殷子初忽而抬头看了殷画一眼,在对上那双满是复杂情绪的眼后,绷直脊背低声道:“请爹您放心,孩儿不会有事的。”

至于好好呆着,别乱跑什么的,那是不可能的。

殷画直直地盯着殷子初的发旋,似乎恨不得戳个洞出来,好仔细看看这颗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记着,别乱跑,尤其别往秘境里跑。”殷画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殷子初手里捏着乾坤囊,心中五味杂陈。

身为首席弟子,符祈月自是站在最前头听训,与殷子初隔得有些远,他一心二用,一边记着长老的激励叮嘱之语,一边用余光不时去扫殷子初所在的地方。

容和在上面看得分明,心中好笑,待殷画走回来,他趁弟子们看不到空隙拿手肘捅了捅殷画:“掌门师兄,你这个弟子对你儿子很上心啊。”

殷画没听出容和语中的调笑,欣慰地应道:“是啊,祈月是个知恩图报好孩子,待以后将掌门之位传与他,纵是子初再不成器,念着情分,他也会护着这个师兄的。”

见殷画半点没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容和嘴角一抽,转念一想,传音问道:“掌门师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当真觉得你那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吗?”

殷画笑意微淡,殷子初现在已是金丹期修士了,这个年纪的金丹期修士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是佼佼者。

容和又传音道:“掌门师兄,你别怪我多嘴,以殷子初在符咒上的天分和他的修行态度,不可能这么快到金丹的。”

他余光一瞥,见殷画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于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殷子初身上有古怪这事殷画亲近的几个师兄弟都或多或少发觉了些,容和又是几个师兄弟中最敏锐的,最开始还是他提醒殷画注意殷子初的。

记得是符祈月入宗门秘境那次,他在青颜峰山脚下偶遇晃晃悠悠下山的殷子初,本来没放心上,结果隔天就听压阵的梁玉成提起秘境出现震荡,百般探查都寻不出根源。

当时他就疑心到了殷子初身上,越发留意对方的举止,这几十年下来疑点越来越多,却一个都解不开,着实让人难安。

殷画唇角紧抿,殷子初这事他比那些个师兄弟看得更分明,可殷子初从未做过有害于天一峰,有害于修仙界的事,所以虽然什么都查不出来,看在殷画和张婉清的面子上,人便就这么放任了,只几个师兄弟暗中留意着。

“子初是我和婉清的孩子,我信他,也信婉清。”殷画抬眸看了一眼人群外的殷子初,声音很轻,只离得近的容和能听见。

容和摇摇头,不再追究。

待人群终于能散了,符祈月捏了下手中特制的玉牌,抬步向惦念了半日的那人走去。

殷子初还拿着殷画给的乾坤囊发呆,符祈月走到跟着了才反应过来,还未说话便先露了个不着调的笑:“嗨呀,是祈月啊,前头的老头子们总算把你们给放了?”

符祈月早习惯了殷子初时不时对长老们的不敬,反正别让本人听见就行:“师兄,还有一刻钟便要启程了,你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殷子初想了想道:“没了,我只是随行,跟去也是个闲职,要准备的东西本也不多。”

符祈月眸光微暗,他道:“是吗,那也好。”

“你的东西应该全备好了吧,要不我们先上飞舟吧。”殷子初侧过身,看向停在不远处的大型飞舟。

“好。”

殷子初身为随行人员,房间和符祈月本不应在同一层,但殷画许是想让符祈月照应一下殷子初,特意把两人的房间排在了一起。

同一层的弟子们见殷子初也在此,多少投来了些异样的目光,殷子初浑不在意,径直推开房门往里间床榻走去。

符祈月面露无奈之色,伸手替殷子初带上了房门,他回身扫视一圈,周围的弟子纷纷移开目光,看天看地看墙壁。

符祈月敛眸慢慢走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间,阖上门设下禁制,盘膝坐到床上,凝神修炼,灵气顺着经脉走了几个周天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符祈月的修炼。

沉沉夜色顺着舷窗的缝隙滑入房间内,挤掉了大半的光,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心情也难免坏起来,符祈月从床上下来时,如画般的眉目间挂了层浅浅的霜似的,然而一开门,那层霜就倏忽化了。

“师兄?”符祈月眉眼微弯,问道:“找我有事吗?”

殷子初道:“没什么,之前因为我爹忘了把准备的东西给你了。”

符祈月看着殷子初交到自己手里的一沓画好的符纸,粗略看了一下,露出复杂的神情:“怎么又全是防御类的符纸?”

自宗门秘境那次之后,只要符祈月一进秘境,殷子初就会给他塞一把防御类的符纸。

符祈月笑了一下,想把符纸还回去,他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能保全自己,这些你自己留着吧,你要做的事应该比我更危险。”

殷子初装听不懂,将符祈月手一推潇洒地挥了挥手:“行了,别推辞了,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师兄我本事大着呢,用不上你操心,你保全自己就行。”

他转身朝自己房间走,边走边无所谓道:“危险就危险吧,反正我死不了,就算死了也没事,你也能摆脱迷津,正好。”

“……”符祈月垂下眼帘,纤长的眼睫轻颤,手中符纸被他攥出道道褶皱,他几步上前拉住殷子初的手腕往身侧一扯。

殷子初对符祈月没防备,直接被他扯了过去,背抵上墙面:“祈月?”

符祈月改按按住殷子初的肩,面色黑沉如墨,他倾身低声道:“师兄有什么本事?师兄哪里用不上我操心?我需要摆脱什么迷津?正好?好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殷子初都能感觉到符祈月落到面上的呼吸,心中一紧,又重复了句:“祈月?”

符祈月盯着殷子初的眼,不给他半点避开的机会:“师兄,祈月愚钝,这几个问题师兄可能给祈月解惑?”

幸好这一层的弟子们都回房间了,没人看见他们二人这样。

殷子初心下庆幸,但立刻又被莫多的心虚盖过去了。解惑?解惑什么惑啊,他还希望能有个人来给他解惑呢,好端端的怎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哪根筋搭错了?

符祈月冷笑一声道:“师兄,怎么不说话了?”

殷子初顶着不怕死的精神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我是为你好。”

话音未落,殷子初便觉肩上一痛,他面不改色地偏过头去研究起身后墙面的纹路,一点也不想知道另一侧符祈月按在他肩上的手用了多大力。

符祈月及时收了力道,没让殷子初继续痛下去,视线落在殷子初脖颈上,心火旺盛之下,他突然很想就这么咬下去,最好咬出血来,让他知道这人的血是热是冷。

“师兄不给师弟解惑便罢了,连句歉都不道吗?”符祈月忽然道,又缓缓凑近了些许,他低声唤道:“师兄?”

殷子初闭了闭眼,抬手拨开符祈月按在肩上的手,神色慢慢地淡了下来,他道:“祈月,我真的是为你好。”

符祈月让殷子初气笑了:“为我好?你是说我的心上人死了对我更好是吗?殷子初,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殷子初刚要开口,话头便被符祈月截了过去:“而且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为我好?你又了解我多少?”

“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态度就是别死了就行,你认真看过我几次?那些玩闹相处的时日,是师尊托你看顾我,是南慕卿带着我,是我自己非要往你跟前凑,你从来都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呵,殷子初,我真是犯贱喜欢你。”符祈月肩背陡然垮下来,他把头埋进殷子初颈窝,似叹非叹地道。

这还是符祈月头一次将喜欢宣之于口,彻底捅破了挡在两人之中要破不破的窗纸。

殷子初身体僵硬,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符祈月的背,但僵在空中半晌还是悄无声息地放了回去:“所以,别喜欢我了。”

对你好,对我也好。

符祈月低低地笑了:“殷子初,你好狠心啊。”

他用力抱了抱殷子初,直起身后退两步,精致的五官隐在阴影中,语气虽淡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师兄,我喜欢你,无论如何都喜欢你。你要真为我好,便好好活着吧,毕竟喜欢一个活人总还能留点痴想。”

“方才祈月冒犯了,师兄见谅。”符祈月向殷子初行了一礼,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殷子初靠着墙,看着符祈月进了房间,又看了看周围的一片昏暗,轻扯嘴角,只扯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