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苍□□致的少年睁着空茫无神的眼看向燕子安的方向。

他穿着单薄，身形半透，跪坐在漫天风雪中，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天地间。

燕子安微讶，他没想到少年能看到他，这让他起了些兴趣。燕子安来到少年面前，蹲下来与少年平视：“你看得见我？”

“你不也看得见我吗。我在这里呆了好久，遇到过好些人和鬼魂，但他们都看不见我。”少年苍白透明的脸上露出笑意，他再次问道：“你是谁啊？”

燕子安眼睫轻颤，浅笑着道：“我是燕子安，你又是谁？”

少年抿了抿唇，稚嫩脸上的一切情绪都不加掩饰，他有些难过地道：“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在这里呆了太久了，关于过去的一切都让风雪浸染碎裂，若燕子安再晚来百年，少年本身的存在也将随过往的一切消失。

燕子安眉头微挑，抬手点向少年的额头。

少年微茫地睁大眼，他感到一股草木香钻入鼻腔，是他许久不曾闻到过的气息，仿佛还沾着露水和阳光，他忍不住想闻得更仔细些。

燕子安轻“啧”了一声，斥道：“别乱动。”

少年很乖，当即不再乱动，只定定地望着燕子安。

片刻后，燕子安收回手，眼中闪过细微的惋惜。少年天资极高，生前修为已经小有所成，若是还活着，必是个惊艳修仙界的人物。

而他之所以能“看”到燕子安，是因为他魂魄现在的状态与燕子安相近，所以才能感知到燕子安的存在。

“你离不开这里对吗？”燕子安问道。

“是。我想我以前应该试过很多次离开，但没有一次成功。”

燕子安起身在少年头顶轻拍了下，他的身形陡然凝实了许多。

“你身上应该有封印，我看看能不能解开。”燕子安起身四下搜寻了一番，终于在几丈外的冰层下寻到了少年的尸身。

燕子安下意识回头看了少年一眼，蔽目的风雪之中，少年身体显得格外单薄。他恍然想起少年眼睛看不见，这才放心地将少年残破的尸身挖出来。

少年身上的弟子服属于一个早已覆灭的门派，燕子安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门派的开山祖师如何在简陋的山门前与人论道，何等的意气风发，后来他偶然在茶摊听人谈论，那个门派因一件宝物遭到追杀，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这种事在修仙界时有发生，心怀鬼胎寻找捷径的恶徒从来不在少数。

燕子安曾打探过具体是什么宝物，但除了那些已经死掉的家伙没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那件宝物指的就是这个少年的双眼，燕子安看着少年尸身眼眶附近纷乱的划痕和空荡荡的眼窝，心中唏嘘。

有些人得天道眷顾，体质特异，或者身上的某样器官便是稀世珍宝。这样的人若身在大世家大门派还好，若小门小派的弟子，一旦让人发现就是灭顶之灾。

前者可能为人炉鼎，后者则杀人夺宝。

冰层下掩盖了当初那场惨烈战斗的一切痕迹，少年眉心间钉了根玄铁钉，就是它导致少年被困在这里不得离开。

燕子安拔掉了那根钉子，带走了少年，将他的尸身葬回了门派故地，那里已经成了妖兽的巢穴。

燕子安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但少年是除若尘以外唯一能看到他的人，是他可以自己选择的陪伴者。

他到底还是忍受不住孤单了。

燕子安将门派的事告诉了少年，少年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些事了，这也是件好事。

在得知覆灭门派的元凶死在大门派清算下后，少年便彻底放下了当自己的过去，安安静静跟在燕子安身后当条小尾巴。

只是可惜没能寻到少年双眼的下落。

“那双眼睛我其实并不在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双眼便是我的罪，为什么要去寻它？”少年张开手掌感受风的足迹。

燕子安看着少年平静的小脸，换了个话题：“我去翻了当初参与调查惨案的门派卷宗，找到了你的名字，想听吗，或者你更想我重新给你取一个？毕竟不能总叫你小子吧。”

少年抿唇轻笑：“不如就取名叫‘喂，小子’吧。”

“不要，太没品。”燕子安捏着下巴沉思，搜肠刮肚地将自己读过的正经诗书翻了一遍也没寻到合适的，他可能天生不适合武文弄墨，最后干脆放弃思考，说道：“你是我从雪地里捡来的，就叫阿雪吧。”

少年：“……”

被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燕子安又道：“不满意？那叫阿风？阿冰？阿北？”

少年露出一幅果然如此的神情：“所以要不还是叫我‘喂小子’？”

“不要。”燕子安灵光一闪，一拍额头道：“要不叫你青远吧。”

段青远，这是少年原本的名字，燕子安想不出好名字，偷懒直接拿来用了。

少年看了燕子安一会，把燕子安看得都心虚了，他忽地笑了，笑容中是满满的无奈：“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燕子安一愣，道：“那我可要叫你阿雪了哦。”

“随你吧。”

燕子安凑到少年身边，不停地叫着“阿雪”。

他每叫一声少年都会应一声，十分耐心。就这样，少年的名字定了下来。

燕子安和阿雪一起走过两千年多的春去秋来，一同看遍了这世间美景。过去的万年间，燕子安早已踏遍九州的每一个角落，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腻了，但当有人陪在身边，那些早已看厌的景色好像有趣了起来。

由于阿雪看不见，于是燕子安只好将自己看见的东西描述给他听。先前燕子安一人独行时，十几年都不见得说半个字，而这两千年里说的话多得能出几百本九州游记了。

燕子安不知道的是，阿雪以前能看见时的记忆都消散的差不多了，无论燕子安描述得如何细致美好，他都想象不出来，但他很喜欢听燕子安说这些。

两人同行的第三百年，燕子安戳了戳阿雪日渐凝实的魂体问道：“阿雪，你想去投胎吗？”

阿雪坐在断木上，长睫轻覆，无神的眼瞳轻动：“不想。”

声音虽轻却透着异常的坚定。

“为什么？”燕子安听到这个答案心中开心的同时亦有不解。

阿雪现在的状态非人非鬼，且寒气入骨，平日里只比燕子安好过一些罢了。

因为我走了你又是一个人了，阿雪心想。

经过这些三百年的相处，燕子安的过去阿雪差不多都摸清楚了，他怕自己走了燕子安再没了可以交心的人，也怕自己走了燕子安一个人在经受焠炼之时独自苦熬。

见阿雪不说话，燕子安便道：“不投胎也好，咱们哥俩相依为命，遍游天下。”

阿雪道：“好，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第五百年的一个冬天，荒郊野外的一座破庙中，燕子安在这磨人的剧痛中醒醒睡睡，惨白的脸上毫无人色。

他枕在阿雪腿上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疼，细弱的声音像撒娇一样。

阿雪轻拍着燕子安的脑袋，口中哼着不知何时学来的歌谣。

日落月升，幽谧深夜之中，两个世外人相依相偎。

许是因为有人在旁边看全了自己这幅狼狈之态，燕子安心中前所未有的委屈，他那时的身量与阿雪差不多高，蜷在对方怀中竟是正好。

“好痛啊，为什么是我呢？”

“如果救我是为了让我死，让我受这样的折磨，那还不如让我一开始就灰飞烟灭来的好。”

“真是个混蛋……”

他揪着阿雪的衣襟痛骂燕止淮，又逼着阿雪和自己一起骂，折腾了两三日，碎骨之痛才消了下去。

这样的事发生的多了，燕子安清醒过来再面对阿雪时也不会尴尬了，反而还会和他一起调侃几句。

第一千七百三十二年的春天，初雪消融时，阿雪本已凝实的魂体再次开始变得透明。

燕子安仿佛看不到似的，照旧与他说话。

“阿雪，你看，花开了。”

阿雪看不到燕子安指的花，他只能“看”到燕子安。他面朝着燕子安，与他并肩立在潺潺的流水面前。

花瓣乘风而来，擦过柳树下两名少年的发鬓，沾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打着旋落入流水中远去。

阿雪做不了鬼修，他自己私下里一直在学鬼修的修炼方法，但一直入不了门。他的魂体是靠燕子安一直撑着的，已经快到极限了。

阿雪必须去冥界走轮回路了。

第两千一百年的冬天，他们兜兜转转绕回了阿雪的墓前，在那里分别。

沧海桑田，占山为王的妖兽换了几只，那墓因着燕子安的结界保存的还算完好。

“这结界撑不了下一个千年了。”燕子安盘腿坐在墓前，仰头望天。

“撑不住就算了吧，左右我那时也该投胎了。”阿雪望着燕子安。

燕子安沉默须臾道：“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这么倒霉了。”

阿雪含笑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子安，”阿雪温柔道，“我记得你说过等淬炼你也会投胎拥有人身。”

燕子安一脸无所谓地道：“是啊，而且还是走后门保留记忆去投胎呢。”

“那到时候如果你还是很孤单的话，我来陪你吧。”阿雪道。

“啊？”燕子安转头去瞧阿雪，见他神情便知他是认真的。

阿雪伸出已经近乎透明的小指，无神的眼中闪着微光：“我们做个约定，我将我的转世许给你，陪你走过将来所有痛苦和黑暗。”

燕子安神情复杂，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道：“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投胎，你把哪一世许我啊？”

阿雪粲然一笑：“生生世世，我都等着你。”

燕子安：“……”

他静默半晌，忽然笑道：“你这人真霸道，就这么替你那么多的转世做了决定。”

阿雪意味深长地道：“他们会愿意的。”

“所以，你答应吗？”

“答应啊，为什么不答应。”燕子安钩了钩阿雪伸出的小指，嫌弃道：“还拉勾呢，幼不幼稚。”

阿雪轻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作为回应。

燕子安抓下阿雪的手，忽然道：“阿雪，永别了。”

手中冰凉的温度骤然消散，像一块了无痕迹化掉的冰，阿雪的声音落在只剩燕子安一人的墓前：“永别了，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