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幽山脚下,怪石嶙峋没有,杂草丛生很多,明明山顶上那么秃,小木房旁几乎全是矮草坡当下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种说不上名字的树野蛮生长。
罔市总觉得这山看着眼熟,特别像是九蝶镇里南边那个铁匠的头,需要个生发的神医妙手治一治。
但他现在显然比这山更需要旁人救,远远的就开始躲避,脑袋从一株又一株大树后头窜出。
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的直转,没有人?再上前一段路,还是没有?
“奇怪,走了吗?”
他从树后头蹦出大着胆子穿过结界,抬起一只手在眼上环视一周,真没有啊。
喜上眉梢:“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仇嘛,好小子,大气!”
结果下一刻脚边就踢到一个东西,软软的,长条柱子,感觉……
“我去!”心头一咯噔,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少年跳到一旁举起手中那未出鞘的剑哆哆嗦嗦,大意了,原来隔着埋伏呢!
师父远行前说的好,草堆里躺着的东西不要理,提起劲来捅一刀,长的俊的捅两刀。
可是师父啊,你没说打不过咋整?
只见眼前他躲了三天的那位靠坐在草丛中捧着三天前刚被他弄洒的骨灰盒满目狼狈,估计是坐了三天都没动一下的,虽然身上没有蜘蛛网,但落叶枯枝也不少。
唯独手中的那个檀木盒与先前见到的一般无二,甚至还更新了一点,没有那日沾满粉末的陈旧样。
这会抬眼见他眼里突然闪过微光,罔市警惕的后退,看着还蛮可怜的,但师父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尤其是那些长的人模狗样的更是!
“喂,你,你别过来啊,我可是修仙的,我师父很厉害的,这整个静幽山都是结界,你,你也进不来,所以别等了。”
说着往来时的方向一步步后退:“那个,撞翻你的东西,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看要我怎么赔?咱先说好哈,命不行,钱可以,当牛做马……也行!”
毕竟撞翻了人家重要的东西,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罔市一狠心还是补上的最后一句。
钱的话就只能去挖师父的小金库了,没关系,比起宝贝徒儿他相信他的师父并不在意那区区几十万两的黄白之物。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用你当牛做马。”池虞踉跄的起身,他在这坐太久了,双腿麻木,他与这世俗分割也太久了,声音嘶哑,他还不见眼前这人太久了,小心翼翼。
不要钱?也不用人?罔市的心头敲响警钟,那就是要命!
“别过来!”还差五步,他该怎么快速跳过这五步。
“你……不记得我了。”池虞一点点上前:“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问我名字做什么?”罔市开口很是抗拒:“不行,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然后在背地里对我下咒?”
“不是。”
“什么不是?你再进一步我就要捅你了!我告诉你啊,像你这样的人村子里闹饥荒的那年我见多了,长的好穿的好结果一看扮的居然那么惨,我当年就是信了你们这种人的邪才会被买,可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是孩子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片山头谁罩着,居然还使这种拙劣的手法蒙我!”
就像这种装惨的富家少爷最不把他们那种流民当成人了!想当初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罔市平生最讨厌的两种人,装惨的富户还有时不时上门念经的大师。
但他也就这么一说似乎便又踩中了对方的痛点,一下红了眼眶就跟戏台子上的变脸似的,那不要钱的眼泪说掉就掉。
本来就没多好听的声音此刻更显喑哑:“饥荒?买掉?”语气里满满的不可思议。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又经历了那么多?
他曾以为花渺很不好,他曾经很温柔但是在曾经,回忆中的那些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演出。
而他呢?明明已经放下了所有身段但花渺依旧不配合!
可那一天寻影镜追溯过往,回到那个错乱的时间。
两套完全相反的记忆浮现,从须弥海的生死相依,相恋时走过世俗,从南方突然爆发的瘟疫到妙音坊的一夕尽毁,他们一同在仙灵阁问道修行,两界山上九重门前他愿意自己承担那个不知道后路的结果。
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拉着师兄的衣袖只求一事。
“杀了我吧。”
那一瞬间他好像就明白了方可许揪着他的领子喊的那些:“你以为是他愿意这样将一切都栽在自己头上吗?不是啊池虞,是他在乎你,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他承受不了既失去朋友又失去爱人,孤孤单单的走上高位!”
花渺的愿望其实一直都很简单,就连当初区区一个邪祟都能看出,他只是想活在一个盛世,过着平平淡淡自在随心的日子。
或许他真的很没有出息,他的师长也这样认为,可这本就没有错,这世间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义不容辞,那么在最后要求一个平淡随心怎么了!
可他呢?池虞反过来再看自己,为什么要用花渺最不能接受的东西逼他,为什么要用他的朋友威胁他,为什么要放那些狠话,为什么一不小心真的伤了祁宁,叫他不得不拿出了圣灵果。
他的一次错误背弃的不仅仅只是朋友、爱人、亲人,更是曾经那个宁愿牺牲也不愿对方受苦的自己。
苦苦追寻多年的天上月怎会有朝一日疑心是否能是心上人?我为什么没护好他?
方可许失望离去的那夜池虞做了个梦,梦里的花渺说他后悔了,于是池虞被惊醒,那是他在那一段日子里第一次完整的睡了一个觉。
可醒来后只有一间昏暗的厢房,四周空空荡荡全是墙,月光冷泠泠的透过窗台照进来。
他很快又爬起来哭摸向怀中一直被抱着的盒子,因为他懂了花渺的感觉,自己能伤到对方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对方多在乎。
然后越缩越小,明明那么熟悉的地方在花渺离开后却显得那么冷清。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越发苦痛,他开始谴责自己:“不是你呀池虞,不是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厉害,而是他有那么傻,不愿放手的才会被我一直伤。”
为什么?以为师兄随时都要走,他若走就好了,他若是走也不会变成后来那样,可事实是花渺从未放弃,而自己眼盲心瞎生生错过了真相。
身旁一个虚幻的影子似乎凝成了实质,最后幻化成他心底那个人的模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扎刀子的话:“哭什么呢?我死了,你不开心吗?”
“没有,没有。”他摇头虚影却还在继续,他甚至坐在床边。
“你现在知道了?但其实我一直很清楚。”长叹一口气拉开袖口上面有道狰狞的伤疤,池虞的视线落上去然后愣住了,因为他知晓这伤从何而来,于是泪水更加汹涌滴落在手中的木盒之上。
他曾说:“那么小的东西能做什么,师兄你要杀人我教你啊。”
然后现在那个他想象中花渺的影子回:“你伤我的每一道,原是我亲手递给你的每一刀,哈,你看多可笑啊,亲手把刀子递上却还要问你能不能不用,不伤”
自作自受!
“可凭什么呢?”他把自嘲说的通透:“公堂对簿还要讲究人证物证,我却会问你能不能信我,哪怕没有证据,哪怕我曾伤你我也去赌。”
“可最后……是啊,人不会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我不说你怎知。”
他不说我怎知?可他不说就不知吗?真的是这样吗?那时候的池虞开始反思,好像是吧,可哪怕是虚影,可从花渺的语气中无论何时都是叫人听不出半点埋怨的,所以心底理由当然的又有另一道声音开始反驳。
“怎么就是了呢?难道你没有心吗?爱是藏不住的,恨也是,细枝末节难道就一点都没有体现?他真就演的那么好,还是你不是不能知,只是不想知罢了?愿意留心的人总能留心到,不愿意的只是他过于强求。”
可是花渺为什么要强求?因为他曾经的一句我爱你,他对他说你我之间不分这些,可是后来强求了原本并不分明的东西为何又变得如此分明?
“是你说不分明我才不分明的,可你为何说了又做不到呢?”影子在质问,他将自己埋的很深很深,恨不得当场也一起去了才好。
花渺为什么非要和他换,为什么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要走这六年阴沟里的独木桥?
是因为舍不得,却又留不住,窥不破的是迷障,不愿窥破的才是执念,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知道人间这世事无常就像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像飞鸟一定要在苍穹海水一定会是蔚蓝。
就像强求无用,可为了他所不能承担的那些所以一定强求,就像一个明知无能为力却还是拼了命的要去改变的傻子。
但他那么傻最后放手又那么果断,也是因此,还是因此!为何历经磨难还从不放弃,为何池虞明明不信他他却还是一声不吭,任由这天下无数的脏水往他身上泼?
是他不疼吗?不是,是在花渺眼中是既然他有他的前路我有我的归途,即使原地踟蹰又怎好叫他与我一道放弃未来前路光明然后再一同奔向一片未知的渺茫。
世事往复恰如指间沙,越要抓住,越是流逝。
时事如此,人心易变,他只记住他救的一直是曾经那个愿意为他连命都搭上的傻小子就够了。
可心到底还是痛,因为人心不足总还想要更多。
池虞想通了,影子却散了。
“师兄,师兄!”他扑腾上前却怎么都抓不住。
“花渺。”
手臂渐渐收紧,抑制不住的哭腔是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没见过他师兄之前:“可你说你受不住,你不能接受孤家寡人的世界,我呢?我又何尝不是。”
他也只剩怀里这个木头盒子了。
“方可许说的对,早知如此当日便不该遇上的,不该的。”
“原来你不是我的劫,我才是,原来我们从未殊途,只是你走的太快,我却还傻傻的停在原地怨恨你为何走上他途。”
原来曾经照下的那束光从未偏移,原来眼盲心瞎,狂妄自负,狼心狗肺说的也从来都是他。
但他最后还是骗人了,为了留下那一捧骨灰。
他骗了方可许说这是师兄的遗愿他信了,大家都信了,因为花渺曾经对他的偏爱有目共睹。
花渺是没见到方可许最后一面的,就差了那么一刻钟,可他人都走了却还拖着阵法锁着谢辞,直到新任妖王苏慕年出现解决了这一祸端。
最后众人得知真相所剩的评价就只有:“花渺的这一生啊,求这又求那,可行到终了却是苦了自己。”
但等众人散去就更明了一事,实际最没资格说他贪心的不就是他拼尽全力所求之人常在之人?
于是他抱着这个木头盒子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然后声音又弱了下去,像是害怕惊扰到对方所以小小声啜泣:“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走太慢,可是师兄,你能不能等等我?就一眼,我会努力,我不偷懒了,你让我追上你好不好?”
“我知道我真的很蠢,我知道的,可你怎么能让我知道了真相就自己撒手丢下我不管了呢,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小师弟了吗?你已经不愿再教我了吗?”
是他太笨学不好所以师兄生气了。
池虞弓着背哭的一抽一抽的,但这一回那个总会在他伤心难过时及时给予安慰的人不在了,是被他自己弄丢的。
他集齐了断桥边所有流光珠碎片,上天可怜他,花渺曾经的灵根成了他最后一株救命稻草,那颗火红色的魂珠由此而来。
一百年,一百年间他行遍九州终于找到一种说法,有些境界高深的佛修能连通冥府,于是他在佛前跪求百年。
每一次的祈愿他都来,希望借着人世间的信仰找到那么一丝生机。
百年不行没关系,千年,万年,再没有一刻他会比如今更庆幸自己是个半妖,妖族和人不一样,人族修仙要飞升,没能飞升的即便升到高阶也不过数千载的岁月。
可妖族的生命力更加顽强,即便是半妖可漫长的岁月也足够支撑着他一年一年,年复一年的等下去。
这个人世百年见不到就下一个,他愿在生生世世中寻回曾经,即便从此往后,即便花渺醒了后不愿再原谅自己。
“我不求你回来了,我只要你平安。”一个亲手害死他的人有什么资格呢?池虞不敢了,他只盼手中这枚魂珠重新结出的魂灵能够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直到今日他又一次见到了这个人,活生生的,还能跳起来拿剑对着他的人。
“喂,你干嘛?你你你,你少装可怜。”这很惊悚的好吗?罔市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一副为他而悲鸣的模样,明明前一刻还说不要钱要命!
三步、两步、一步!很好!
他一下收回了剑冲着外头做鬼脸:“进不来,进不来,哼,这下进不来了吧?休想骗我!”
结果话音才落呢,眼前这片区域突然就闪烁了一下,少年整个僵住。
不是!要不要这样打脸啊!西南方向是他算错了,师父居然把他走的那天也算上!
靠!师父,你确定是我的亲师父吗?罔市在心头咆哮,然后一转身二话不说往山上冲。
不行,总不能刚刚放的狠话下一秒就下跪认错吧?虽然他识时务但他不是个瓜怂!
“唉,罔市。”抬脚还没迈出身后李婶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在山脚啊,正巧,你师父叫我来看你,我还特意给你带了东街口你最喜欢的那家。”
“嘿!罔市!我和李婶一起来看你了!”王小二还从李婶背后钻出想给他个惊喜。
少年脚下的步子紧急转弯,首先他要声明不是为了肘子,是李婶和王小二那个蠢货!
“小子,一人做事一人当,骨灰是我扬的,你别把气撒在别人头上!”他压下声音警告。
虽然没有底气但理所当然。
“哟,罔市,你朋友?”
“不是……”
结果话没说完李婶就上下打量然后露出了一抹慈祥的笑:“小伙长的贼俊,怎么看着风尘仆仆,罔市啊,约了朋友为何不带上山,静幽山的结界每七天才开一次,难得人家大老远的来,难不成你叙完这一次旧还要立刻赶人家走?”
啊啊啊,罔市直接崩溃,这怎么都给他抖落出来了?结界七日一开这事是能随便乱传的吗?师父不靠谱怎么李婶也这样?
果然,天要亡他!
王小二撑着下巴向下打量:“罔市,你什么时候有这么……的朋友了?”
还朝他挤眉弄眼?少年心里那个火啊面上却只能笑嘻嘻的应下,他知道行走江湖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活的长,于是他含泪配合。
“是了,他是我从前一个很好的朋友,这回也是特意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我。”
“对了婶子,我们还有话要说,你帮我和师父报个平安,我就先带他上山了。”
然后一边挎着李婶送来的东西一面推着人。
“唉?罔市?”
王小二还在后头叫唤,少年理都不理。
池虞回头道:“我帮你拿吧。”
“闭嘴!”罔市笑着和二位告别,并且抽空在暗中回了他一句:“走,现在,立刻,马上!”
就算要送命也不能让熟悉的人担心。
哪怕身后王小二那家伙还挠头不解。
只是他这副模样却让被他推着往前走的人心底更加安心,果然,师兄无论转了多少世,无论性子怎么变,可有些埋在魂灵深处的东西不会变。
他还是他可也不是他。
“我来吧。”那么多大包小裹的东西池虞很自觉。
罔市一个机灵,还是个讲规矩的仇家,知道杀人之前的礼义,呜呜呜,救命啊,他好想逃可这回似乎真的逃不掉了!
师父,来世记得收一个听话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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