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眼力见儿...”
余冬此刻正面对面仰视着一束投向自己的犀利目光,那束目光的主人是一个手里抱着牛皮纸袋装满早市新鲜蔬果,看上去约莫五十几岁的妇人。
那妇人一只手紧紧抓着地铁扶手柱子,随着地铁不时的转弯大幅度地摇晃着身体,嘴中似乎呢喃着什么,手里的采购袋子少不免总是磕碰着下方余冬膝上的手提电脑屏幕。
早晨七时五十二分,二号线前往虹壶的列车距离大学宿舍区和学区房聚集地----折秋南路站,还有两站。
今早的车厢里却已经挤了不少人,虽然不至于挤到手都伸不出来,但确实在正规层面能站能坐的地方都已经被占满了。
而那束目光还在灼烧着自己,目光的主人嘴中依然是念念有词。
不巧的是今天二号线这段车厢的暖气出故障了,但眼前这一刻,余冬居然感觉自己开始在冒汗。
余冬尴尬地又对上了那束目光,汗颜笑了笑,便自觉地盖起笔记本仔细装回公文包中将拉链拉到剩一个刚好容纳数据线伸出来的小口,将连着数据线的手机放入左侧的大衣口袋,逆着列车的摇晃在妇人的面前慢慢站起。
"您坐吧。”余冬一副乖巧的样子笑着向妇人点了点头。
“诶,谢谢啊。”那妇人二话不说就以一个极为自然而巧妙的转身利落地墩在了那个空出来的座位上,连超级干燥羽绒服那一大串长长的拉链头都没擦到余冬大衣的衣摆,身法可谓是轻如老鹤利如鹰。
“下一站,折秋南路,请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门下车,谢谢合作。”
“右门?”余冬心头一颤,看了下自己身后,“这不就是...”
仿佛一块纯黑色的绸布完完全全遮住了半面车门窗,往常总是照亮隧道里某一格黑暗的光芒今天也出了故障。
还没到折秋南路,余冬的背脊就已经死死紧挨着车门,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惊诧如今的大学生的个子,眼下一顶顶乌黑发油的头发派了个冲锋兵直抵自己鼻头。眼见实在凑挤得太厉害,余冬艰难直起脖颈,又索性将头仰得高高的。只是可惜了车厢的天花板网纹缝隙没有什么可看的。
“原来这几站站着是这种感觉的...不太妙啊,要是被挤到中间去了今天要测试的位置和朝向作用数据就前功尽废了。”余冬心想。
余冬勉强从口袋抽出实验手机来,确保手机没有息屏,连线也还稳固。
“待会或者可以先退两步出去,让该下的下该上的上完然后我再立刻站回来......唔,完美。”余冬心里暗自盘算着,在脑中预演完毕自己稍后的动作,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折秋南路到了,换乘地铁九号线的乘客,请在本站下车,请注意,本站为换乘电车前往市政府中心支线的最终站。”
到站广播终于响起。
车门照常整齐张开,余冬计算精准不多不少往后退了两步出车厢正好落在站台的盲人地砖上,却发现自己所处的车厢根本无一人下车。
而一大群正在等待上车的大学生们只见到面前一个颀长的身影,冷场独秀地背对着众人孤零零褪了出来,始终保持前后坐标不变,切到一旁。
一时间无人挪步上前,多是在好奇围观那个奇特又略显尴尬的背影。
余冬迟疑地回头往后一看,大学生们顺势尴尬地与他对视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点开了各自手中的手机,却忽然有几个身手迅捷的原地散开,涌去车厢左右打开的另外两扇门,还有几个放假动作却转身跳上去要抢余冬身前的空位。
余冬见状也不服输,说时迟那时快,便又立马与那几个架着肩正跳起到站台空隙中央的大学生在同一时间一齐挤回去了原来的一角。
只是当下更加窘迫了。
“原来满载的感觉是这样的,这下连蚊子都飞不进来了吧...”余冬心想,“呃...还是都阙的地铁好。”
地铁站辅助员不耐烦地从余冬右后方小办公室钻了出来。
“满了满了,你们等下趟吧!”身旁侥幸的男同学对外面喊道。
“往里站往里站,再往里一些,再往里一些!要关门了!”辅助员穿过人群上前来指导着,一边与车头的方向摆手打着信号。
余冬尽全力再往车厢里面挤进去几公分。
“车门即将关闭,请勿靠近车门。”
“等等!!”
余冬的耳朵一颤。
一道明亮的身影从扶手电梯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到了最后几阶索性跳了下来,有若排解万难,直接穿过人群----
“小心!”辅助员大喊一声警告,却未曾留得住那抹橙色的流风 ----
“嘿~~~!”
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那阵风撕开了冬日,不偏不倚撞进了刚听见动静勉强回过一点身来的男子的怀抱,帮男子彻底完成了上一秒未竟的一百八十度转身。
同源相触,频段契合。
而手里的实验手机原型机在无人察觉到的情况下更是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体。
那一瞬间的人仰马翻因为挤压回复的惯性又不自觉往前倾倒。
“不好意思!”
“…”
车窗外站台辅助员激动的声音变得模糊了。
余冬连忙用伸出另一只手,架起小臂抵着车门,硬生生再顶着背后的压力撑出来了一片空间,好让那个贴着车门的“勇猛“大学生不至于埋头在自己胸口。
时间一息停滞,直至下一场呼吸的轮回。
车厢开始慢慢晃动,列车继续安然向前行驶,窗外的风景再次流动起来。
大学生在余冬怀里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面前这个一身黑色无扣宽松羊毛大衣的西装男子面无表情。依稀可见线条硬朗的下巴上胡子拉碴,久疏修剔,滋滋蔓蔓绕经鼻孔下饱满圆成一圈,又在轮廓模糊的两颌再画了瓣有些不对称的“黑色冬瓜”。
没来得及辨明那“瓜肉”对不对称,估酌个香甜不香甜,却教一阵淡淡的烟草混杂着白酒味,连同着白色衬衫衣领下那件与大衣内衬渗作一体,直叫人看不透,光照不穿的纯黑绒面夹克浸染了鼻目。
抬眸间,那仅仅露出的脖颈皙若白瓷,突出的喉结此间涌动了一下。再将头抬高一些,男子被胡茬毫无章序点缀了一半篇幅的面容隐隐约约间又其实光洁通透,棱角分明。
却见男子微微蹙着那峰工剑势的眉头,悬下的一双谨慎而又好奇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深邃似海,睫毛却长得出奇,宛若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永恒海的灯塔,柔化了从中透散出来的微光,而高挺鼻梁下有些干燥开裂的薄唇略略张开,欲言又止。
“真的不好意思...”大学生悄声跟余冬道歉完又赶紧埋下头去,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冲动想去再看余冬两眼。
“没事,你没受伤吧。”上方传来一把令人莫名安心的嗓音。
“唔,没有。”下方传来一声令人莫名心安的回应。
大学生在车厢不时的摇晃与颠簸间不得已时而背靠着车门,时而面贴着余冬的胸膛,一来二去,断断续续,她似乎可以捕捉到那串冬封平静中仍旧带着微弱一丝春日暖意的心跳。
逼仄的空间里,余冬不知为何,也忍不住低头再看一眼此间正稍稍附贴自己心口的人,最后再确定一次自己对她那副清秀容貌短暂而又唐突的认知----
齐颚微卷短发的她似乎穿着一件改良过的暗緹色圆领对襟羊绒新中式汉服大衣,大衣前襟上的暗金桃花子母扣此时若隐若现地折射着地铁里的灯光,仿佛正与面前那无尽无止,不通不透的黑暗作着一场微不足道的抗争。
而笼统挂在她身后那个不瞒岁月的军绿色背包此刻已经被青春的海水压成了“压缩饼干”,角度刁钻,形状随意,附在车窗玻璃上活脱脱一个从旧时代战场上捡回来的博物馆藏品。
未及在意那块“饼干”糯了还是脆了,扁了还是碎了,且说她裹着一条碧绿色的羊毛围巾,缩了半张脸在围巾里看得不真,但一双宛若九月时节镜川羊峒沟湖水般清澈的大眸子着实令人过目难忘。
白皙光润的两颊被十二月的室外寒风冻出了胭脂腮红,与同样被冷空气冻红的,柔婉却不失直锐之势的鼻子十分谐和。而恰恰又是她妆容淡薄,不施脂粉,衬上此时此刻的天姿天成与眉骨间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异域气质,才更显得英气满满,叫人不敢生怜只得赔敬。
“你不冷吗?”余冬端详了大学生半晌,心里的好奇问候在脑海中肆意默然念出,而同一时间他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却如此清晰。
“!...”
下一秒他就立即惊讶于自己或许因为空间狭促而有些不清醒的头脑竟与时将这一默念用“明人不说暗话”的身体表达给和盘供出了。
“谢谢大叔,我还好,车厢里挺暖的。”大学生继续埋着脸抬着眸在看余冬手里朝着她兀自在播放着的长视频。
余冬本来已经开始汗流浃背,听到那句“叔叔”的下一秒背脊又顿时晾干了。
“叔...大叔?”余冬边暗想边观察着大学生的表情以确保这次自己的脑子没有先斩后奏,身心同步了。“不至于喊我大叔吧...”
“大叔你的手机好像快没电了。”
余冬顿时回过神来,没有将手机翻过去朝向自己也没有倾头前去,而是直接照着车窗玻璃上的屏幕倒映熟练地点走了低电量提示。
那段无聊的长视频又开始继续播放下去。
余冬索性将手机充电线一把扯掉,坐在二手办公椅上边用厚毛巾擦拭着湿透的头发,边迫不及待举着手里刚充了百分之十电量的手机,始终不曾聚焦的眼神反映着手机屏幕上投来的冷光,却驾轻就熟地点开了那个人日常分享圈。
他清醒地一点一点划动着屏幕上的内容,从各种时尚展览高级餐厅的摆拍到世界各地不同的风景名胜街边风情的旅拍照片,从校园日常趣事轶事的长文讨论到图书馆里随手一拍的课堂作业进度 ----
通通一览无遗,甚至,烂熟于心。
余冬模糊的目光又转去触及聊天室里她几小时前发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聊天气泡。
“只做朋友就好,答应我,好好学习,专心读书,自己将来有好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手机屏幕在余冬发呆的时间里自动熄灭锁上了。
屏幕再次被点亮,一鼓作气地翻到聊天设定页面,手指却到底在“删除好友”四个红色大字上悬停住了。
余冬扶着额头,不舍地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拨去了权限页面,颤颤抖抖地,匆匆点击了“不看她的日常分享”就迅速将手机屏幕熄掉,扔在一旁。
一个空白的套娃壳子落寞地站在窗台上,玻璃窗上的静滞的雨滴,扭曲着出租屋窗外遥远的城市夜景。
而霓虹灯色与惆怅阴影正争相要为那片空白添上新的涂装。
“什么才算是好的生活?”
“呵哈...”大学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大叔您这个视频也太无聊了吧,这里面的人老在问一些老掉牙的哲学问题,这有什么好看的,怪不得您自己不看一直在给我看了。”
“呃...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是我不对,要不...你看看别处?或者...打个盹儿?”
“还好啦~我挑剔不来这些。唔,就是视频有点糊,还一卡一卡的。”大学生轻轻指着手机屏幕解释道。
“是吗?”余冬心中泛起一丝新鲜的好奇,却转瞬抹消,“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信号变得这么差,按理说应该不会这样的。对不起,估计是太老了遭报应了吧。”
大学生抿着桃唇在偷笑,又将略带嗔怨的目光放回屏幕上,不同的是,这次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却闪烁了一霎。
“不过说回来,大叔你这个勾宸的手机我怎么好像没见过。”
余冬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这个前置镜头的位置不一样,以往所有的型号都没见过这样排布的,而且,好像中部天线和音量键之间的距离都变长了。”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当然。”只见大学生顶着车门艰难地从大衣口袋里抓出一只橙色陶瓷玻璃背面的手机,俏皮地在余冬面前晃了晃,“喏,你看,我手里的这个是目前最新的勾宸摇光五专业版,不一样吧~”
“你也喜欢这个手机牌子?”
“那当然,我从大一开始就在用勾宸的摇光三代,信号那可是出了名的好,虽然吧...有时在车里打游戏加载资源还是有一丢丢卡,但是比市面上绝大多数手机都要好一百倍了。”大学生说罢又用袖口小心擦了擦手机屏幕,吹了口气确保保护膜表面光滑无瑕才又将手机溜回口袋去。“唉,要不是我的三代上个月被人偷了,我才不愿意拿我几个月的工资去换呢,傻子都知道当然是等明年的第六代新款了。”
余冬闻言难得地发自真心抬起了不足半厘米幅度的嘴角,却是稍纵即逝。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先买个旧的忍忍,等明年买六代机呢?”
“因为我不是傻子啊。呃...我是说,五代对于我来说已经够用啦,而且据爆料说六代似乎更新的东西不多。七周年据说有新技术可能更有看头哦!”
余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大叔您手里这个是什么型号的呀,这白色背板的纹理也好特别,不像四代,也不像五代的?”大学生还在边刨根问底边上下左右打量着余冬手里反握着的模型机。
“唔...我这个是盗版,之前被人骗着在水货市场买的...”
“啊~原来是这样...”大学生突然又直直望着余冬的眼睛,一脸认真地将话风扭转,“大叔你也很穷吗?要不明年你也咬咬牙换个最新的正版?咱们还是...不提倡盗版手机的。”
“嗯,我也很穷...我会考虑的。”余冬也学着一般认真地回应道。
“嘻嘻~”
余冬一直反向握着手机的手渐渐垂下,抬起头津津有味地望着车门窗外的一片黑暗。
这次还没来得及出神。
“列车即将到达尚江大学,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
早晨八点零四分,从列车前端逐渐漫延上来的晨曛在这一刻柔和至极,仿佛穿越时间一般,将人温热的期待一缕一缕溶入金色的空气中,裁着冬日里的春光,一洗地铁车厢里教众人窒息的疲惫与逼仄感。
“尚江大学站到了,请先下后上。”
广播报罢,车厢右侧的车门应着提示音再次打开。
余冬才将抵着门的手放下,在他怀里的大学生还没来得及转身,身后与左右两边的人便如同泄堤的洪水,虹壶湾的坏风天浪潮一般将已经做全了心理准备的二人愣是“随波逐流”地往外拱了出去。
周围的大学生涌着一般从两人身边挤出,眼见倒退着下车的大学生的短靴鞋跟往站台空隙踩去,余冬下意识快速反应,顾不上礼数,左手就已经从后稳稳托着大学生的腰将她整个人硬生生直挺挺悬起来了一点,将人双脚离地抱了出门。直到连自己也被挤到安全着陆在那片一马平川的盲人地砖上,他还伸着手臂,从人流疯狂的冲刷中静静地环护着那抹灵动的橙色。
时间没有停止。
人来人往里,那只黑色的羊毛大衣袖子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垂了下来。
“拜拜啦,大叔!谢谢你!~”
春色终是离了冬天的怀抱,随着满眼青翠的流动,逐渐融入其中,而又远去。此时哪怕是一棵参天枯树,也已经看不见花海中那抹独特的,鲜艳的身影了。
步声若鼓,海平波散,报播如歌,云遐躅淡。
一阵暖风倏忽又已经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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