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已经接近全面释放,光尘如常开始飞舞,余冬遥望着不知处怔怔出神,一边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拿出早已被又一个低电量提示打断长视频播放的,尚在稍稍发热的实验模型手机,看也不看,按下了锁屏键,从容地拔掉自动回弹的卷纳数据线,又洒脱地放回了大衣口袋里。
人海终于干涸下来,站台上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身影。
正当余冬垂眸回过神来正准备转身回去车厢的时候,不远处的地砖上有什么正一闪一闪地折射过来一缕刺眼的阳光,打在余冬胡茬连篇的脸庞上。
余冬见状便走了过去,拾起了那个还在闪闪发光的卡套,翻过来正面,稍微用拇指摩走了上面的砂痕泥印----
那是一张尚江大学学生证,条形身份认证码的左上角端端正正印着一张眼熟面孔的半身照,右侧的几行小字赫然印着:
通讯工程学院二五届学生
孟熙蓁
学生编码:
YD07734
“孟 ..熙..蓁?”余冬忽然陷入了沉思,却毫无头绪支撑自己将想法延伸下去,回过神来不禁摇了摇头,像甩掉一个注定消逝淡去的梦。
“可为什么这个名字有点眼熟...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余冬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说道。
“算了,可能是既视感作祟,我多想了。”
余冬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大学校园区街道早上八点繁忙拥挤的景况,始终还是止于望而却步。
“啧,怎么都三零三二年了还能遇到这种老掉牙的戏码...”
再咬着干裂的嘴唇思索片刻,轻轻扇了扇手中的学生证卡套,月台上那道淡然的黑色还是退回了冰冷的车厢阴影中。
“欢迎收听紧晚的...嗝...第五号电台广播节目...嗝...大家都老鼠人,开,开场摆还是得念完的...”
手机收音机软件里,电台广播主持人醉呼呼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下一秒人就要栽倒在录音室地上睡死过去一般,却还是捱着神志不清的状态,含糊不清地硬装出专业的腔调念着台本:
“本电台节目是国内第夭个首档主打...嗝,青少少少年和大大大大大学生校园日...日...日常主题的情感类电台节目。有话快讲,没事我就挂了啊!呜..呕!......咳咳咳!”
“哐当”一声过后,广播便没了动静。
收音机里紧随着响起一串经典的座机电话铃声。
听着响了半天,迟迟没有被接通。
“…”
“…”
开门的声音紧接着突兀响起。
“靠,电话线没连上吗?”
“好像被他蹭掉了,现在线头埋在呕吐物里,你有纸巾吗?”
“我只有信纸。”
“哎不管了,赶紧撕几张过来。”
“哦。”
收音机里又传来几声撕笔记簿纸张的噪音。
“欸!等等!”
“怎么了?”
“刚刚那张上面好像是我的论文数据模型草稿!”
“靠!”
紧接着又是一阵哐哐当当的噪音,捏着鼻子似的嗓音又继续说道:“估计是烘不干了,你直接拿去走廊里趁着没糊开赶紧再抄一遍吧!”
固定电话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嗝......老冯...!你能不能把闹钟摁了!!!”
“你醒了?”
似乎是电话的内录线被重新插上了,铃声戛然而止,但主持人话筒里传来的闹剧却还在继续。
“你还行吗?要不今天就试到这儿?我看频段已经很稳定了,咱要不明晚不喝了再继续?”
“不...行!这可是我们首个听众来电!给我接通!”
“你确定?”
“给我接通!给我接通!赶紧的!!!”
“啊好吧好吧,你等一下。”
提示音过后,那通早已响了半天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主持人你好...”电话的对面传来一把青涩的少女声线。
“这..嗝,这位同学你好~”
“主持人你,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嗝!你不用管我...”主持人低沉了一下的腔调又陡然加快,“他们你也不用!嗝!…大家的精神状态都挺…挺当代的!你放心!”
“我…”
“你...你有什么校园上情感上家庭上遇到的难题,挑...挑战,除了作业..通通都,都可以与我和广大的听众一起分享,畅所欲言,我们大家会为你集思广益的!你先自我介绍一下?”
“谢谢主持人,是的,我...我是萱台市的一名高一生,我有一个...呃...小小的情感问题想要请教你。”不知是来电听众有些紧张还是有意想要伪装声线,亦或是热线的信号问题,她说话的语调和音高听起来似乎有些不稳定。
“唔,请说~”主持人的声音略带轻浮,却莫名给人一种十分坚定而又爽快的感觉。
“就是…最近在学校,有一个男生昨天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对我表白了。”
一阵沉默。
一阵绵长的沉默。
一片死寂。
一片突兀的死寂。
“我还没答复他...主持人,我想知道,我,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收音机里兀自是一片沉寂。
“...”
“...主持人?”
“只做朋友就好,答应我,好好学习,专心读书,自己将来有好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收音机里广播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此时此刻,一字一句,以换了个人似的严肃而又认真的语气,缓而重之,吐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我明白了,谢谢你,主持人!”
“不客气,晚安。”
还未等来电听众回覆什么,收音机里即刻突兀地传来一声挂掉电话又扯掉什么插线的声音。
“接下来插播一首动听的歌曲,是由我们一位场外的...呃,另一位离开了的主持人嘉宾今晚为大家点的---《拼命无恙》,敬请收听。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们明晚不听不散!”
另一把尤为清醒,更为俏脱的声线连忙打了个圆场,在一阵离开座椅的踉跄声响过后,便只剩下今晚寂寥的五号电台里反复播放着的一首诸越语歌曲。
“勉强做个放下你的我,专心看得开其实没帮助。”
玻璃窗上的雨滴终于舍得淌下。
傍晚的尚江市下了一场毛毛雨,地铁的车窗上挂满了小小的银色雨滴,每一滴都含藏着车厢外永远都在流转的城市瑰宝,各种不同的颜色宛如注入水银的油彩,琳琳琅琅,胶胶扰扰,肆意地点缀着这时有些起雾的窗面。
“只好倒数剩余回忆,时日无多。”
列车正缓缓从虹壶站重新开往余冬住宅的方向,那是一开始的终点站。
“痛恨你而受伤好过,趁仍旧有力气,宁愿痛苦能够证实相恋过。”
余冬托着下巴,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挨在一边,惬意地静静看着车窗外经过的那些熟悉的路段,熟悉的地铁站,熟悉的灯光。
不时又将目光聚焦回窗玻璃的水滴上,发一会儿呆。
【雨停了以后的春泥总是会在空气里散发出专属于春天的气味,那毫无疑问是春色的一部分。】
【雨水是一部分,潮湿的风是一部分,春泥是一部分,遍地青翠,万物复苏的世界是一部分。】
【可还有一部分呢?】
【信号波明明它就在空气里,真真切切,无处不在,它也像空气一般,人一多起来它就变得浓稠浑浊,可为什么时至今日,人还是无法像呼吸一般去绕过阻碍,精准无误,源源不断地捕捉到它。】
余冬转念一想,终于释然。
【对,还有春天温暖的阳光。】
【与其说电波像是空气,不如说它其实更像光,更像原来的它自己。虽然不能保暖,但它依然能像光一样折射,无论途中有什么险阻,在经过那些复杂而又坎坷的重重反射之后,哪怕变得再微弱,到最终它依然会到达它要去的地方。】
【所以,
信号波,本就是一股顽强的生命力,更是一抹能够跨越严冬,填满空白,再一次重遇其自身的春色。】
这抹春色如今余冬必须要想办法让它变得更深更浓,直到春天真正再次来临。
【所以,】
“还得赶回家开个临时会议讨论一下模型的细节参数调整呀...”余冬心里如是想着,嘴中融化殆尽的清新甜味在尽力抚慰着自己的心扉,手里完成使命的糖棍子被纸巾裹起放入口袋。
“折秋南路到了,请先下后上。”
这一段路忽然又下起了霰雨。
暖气开得更凶了。
地铁车厢门打开,走上来一个手机正外放着音乐的中年男子,估计是突然下起了雨,顾着跑或是顾着打伞,没来得及连上耳机。
收起的雨伞上的水滴被狠狠抖甩掉,歌曲刚好播完,自动切换到下一首,一段熟悉的前奏响起----
“世上偶遇,也是重遇....”
余冬好奇天气,随手抹掉了车窗上的雾气----
那个熟悉的橙色身影,缥缥渺渺,正站在对面的月台上等待地铁到来。
“车门即将关闭,请勿靠近车门。”
余冬顿时睁大了双眸,在车门应着急促的提示音快要闭上的时候,迅速抓起公文包起身直接连着几个大步冲向车外,却还是怕被闭阖夹中,而差不过一秒的地铁车门到底是将他当面拦了下来。
身后的车窗外,往虹壶方向的列车飞驰而至,立时完完全全遮住了原先那些景色。
他又赶紧凑近身后的车门,看着对面列车上的孟熙蓁一脸平静而又有些茫然地随便寻了个座位坐下,不时大略扫视一下周围的地上与靠近右侧车门的位置,无果后又回过身来,怔怔看着车窗外完全笼罩下来的夜色。
余冬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架势让孟熙蓁发现自己——
而孟熙蓁又刚好要转头看到余冬在对面车厢里所站方位的一瞬间----
两架开往不同方向的列车几乎同时开始起动,
无视了一场未竟的偶遇,
而后,
在各自潮湿的,平稳的轨道上----
驶向各自的目的地----
等待重遇。
《时分多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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