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死生师友

“滴答。”

凌云山人山人海,挤满了各家弟子和凌云宗自己的人。各个面如土色,惊惧万分地仰望着半空中的那个人影。

“滴答。”

柳如云跪倒在地,欲哭无泪。一向敏捷善断的楚宴清也一脸震惊地站在一旁,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滴答。”

不知谁的血,一滴一滴落下。响彻凌云。

渐渐地,人头攒动,剑鸣铮铮。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大喊一声:

“杀了魔尊!替师尊报仇!”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痛哭哀嚎,或咒骂或打杀,各式宝剑法器缤纷阵法雨一样密集地朝山轻河落下。

山轻河一动不动凝望着裴颜消散的地方,轻轻抬手,于虚空中一点。

“止。”

霎时,楚宴清惊慌拦阻的眉眼、柳如云坠落半空的一滴浊泪、宋束刀披头散发的咒骂,还有许许多多凌云弟子或别家弟子争先恐后冲向他的脚步——

无一例外被定格在原位。

只有一个人逃出了山轻河法术的困制,在戛然而止的鼎沸里丢给山轻河一抹轻蔑怨毒的目光。

是山择栖。

山择栖:“世人都道我痴恋成魔,合该永堕阎罗不得好死。可真正让他灰飞烟灭的是谁?”

是谁?

谁?!

沉重的喘息剧烈撕扯着山轻河的胸腔,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将心脏放在热碳上煎熬。

许久,他双目空洞,不言不语,任由山择栖在自己眼前消失,只顾四下寻找裴颜的踪迹。

这里没有,那里没有。

到处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张张愤怒至极的脸和寒芒四射的武器,等不急要将他剁成碎片。

为什么?

就因为自己折辱了裴颜?可他不是原谅他了吗?

那日在景家交手,在玉溪山上,裴颜不是原谅他了吗?不是说愿意坦诚相待了吗?

那眼下这些血又是怎么回事?

山轻河呆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浑然未觉自己身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扭过头去想找楚宴清帮忙,却发现楚宴清被定格后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样沉痛惊慌。

他又低头寻柳如云,结果发现大长老柳如云突然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全靠身边的弟子搀扶,才不至让人忘记他是神魔大陆第一防御大师。

山轻河麻木不解地分辨着周遭被定格的一切,良久,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而热切的面孔,红面纱。

只是他眼里同样写满焦急,和其他人一样被定格,动也不能动。

山轻河凌驾虚空迈向他,轻轻一拽,将他从结界中拉了出来。

“我的天,”红面纱猛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差点憋死,“快走!还留在这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去哪?裴颜呢?”山轻河傻傻地看着他。

“你——”红面纱心顿时凉了半截。

旋即,他强装镇定,两只手紧紧抓住山轻河的手臂,若无其事地带着他往前走,“我带你去找他,走。”

“好。”山轻河点点头,听话地和他离开。两人取道西南径直飞向远处。

临走时,他拂袖一甩,凌云山上静止的时间立刻重新开始流逝,四季再次更迭,日月重新轮转。

众人恢复原貌,楚宴清一下子失去重心撞到秦修身上,秋沉眼疾手快,一把将秋沉捞回自己身边。秦修冷着脸甩开他的手,发现周围的人脸上俱是胆战心惊:

方才的凝神结界若再久一些,整个神魔大陆都可能被轻易摧毁,不复存在!

楚宴清无瑕顾忌秦修和秋沉奇怪的神态,忙跌跌撞撞奔向三位长老,众人皆沉痛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宋束刀含着泪对天发誓:“我必手刃魔尊,给宗主报仇!”

“魔尊要杀,山轻河也要杀!”人群激愤,有人大声喊道。

“山轻河就是魔尊!”宋束刀双目通红,佩剑啷当作响,“你们还不明白吗,只有真正的魔尊才能吸取被封印的魔尊之力!刚才是谁拿到了那股力量?!是山轻河!另一个魔尊只不过是从前万古邪魔残存于世的一缕执念罢了!只有杀了山轻河才能除掉他!”

“山轻河才是真正的万古邪魔!”

宋束刀掷地有声的定论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一时间各种言论沸沸扬扬传开,有人说山轻河堕魔已久杀戮无数,有人说山轻河灾星降世嗜杀成性。还有人说神魔大陆所有人的不幸都是因他而起,譬如已经没了的谭家和岌岌可危的佟家。

听到这些话,楚宴清脑子轰得一声就炸开了。

什么?山轻河才是真正的万古邪魔?!

那裴颜呢?

一个最不可置信也最确凿无疑的答案**裸摆在众人眼前:裴颜就是当年的万古上仙。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世他又折在了万古邪魔手里。

真是逃不掉的冤孽!

半空中闪过几个人影,一个欢快的声音乍然响起:“我们来了!山轻河!还不赶紧谢谢我,这次可多亏了我才——”

汤小七眼尖,见众人神色不对,立刻捂住了空花的嘴,低声谨慎道:“别说话。”

佟瑛提着剑从空花身后走出,发丝微乱,身形灵动,显然也经历了一场厮杀。

她看了看凌云山上众人变幻莫测的脸,再看看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的柳如云,顿时感觉不妙。

佟瑛快走几步闪到楚宴清身边,低声急问:“怎么回事?我们来迟了?”

佟瑛暗暗吃惊,难道魔尊已经被裴师尊杀死?那大家怎么都一副死了爹的神情?山轻河呢?他没有洗清冤屈,重回师门吗?

佟瑛左看右看,发现大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楚宴清悄悄拉了她袖子一下,把人带到楚家弟子中间,和凌云宗的人隔开来。

楚宴清低声:“你们去哪里了?空花说多亏了他......难道魔尊之力是你们......?”

佟瑛蹙眉,发现楚宴清似乎不知道裴颜的安排,遂附耳解释几句。顿时,楚宴清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他狠狠地锤了几下掌心,仰天长叹,落下泪来。

“怎么了!?”见他如此失态,佟瑛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空花和汤小七也适时挤了进来,“楚家主,到底怎么了?!裴师尊呢?”

楚宴清几度张口都像失声一样说不出话,他恨不能自己去替裴颜和山轻河受这一遭,也不愿亲口说出这造化弄人的结局。

“唉!”楚宴清痛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背过身去。

做家主这么久,千难万险见过了,没想到最让他迈不过去的居然是人与人之间这如此两难又如此缠绵的感情。

最终,还是一向冷眼旁观逍遥人生的秋沉走过来,三两句说明了刚才这里的发生的一切。

佟瑛听完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她踉跄半步,被楚宴清紧紧揽在怀里。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转身趴在他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瞬间,佟蒿的死、佟桀的死、佟家风雨飘摇的未来,无不像蛮横无情的洪水猛兽,迅疾奔驰向她千疮百孔的心。

“楚家主,”汤小七感觉脚下仿佛有千年寒冰,一股股凉气蹿升到后背头顶,沁得他浑身冰冷,仿佛深处黄泉地狱,“你在说什么啊,山轻河怎么可能是......”

“啊!!!啊!!!啊!!!”

一声尖锐不似人声的嚎叫猝然想起,佟瑛被吓得一抖,楚宴清握紧她的肩,周身杀气暴涨,抬眼一看,原来是空花疯了一样揪着自己的狐狸毛,一把一把往下拽,很快就薅秃了一片。

空花:“是我害了裴颜,是我害了裴颜!我为什么要去砸石像,我为什么要放出......唔唔唔......”

汤小七死死地捂着他的嘴,两眼发红低吼:“闭嘴!听到没有闭嘴!如果你不想裴颜白白枉死,不想他背上千古骂名受人唾骂就给我闭嘴!”

汤小七下手极狠,空花后颈被掐,口鼻也被捂住,很快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汤小七干脆把人抗到肩上抬到一边。

收拾完空花,几个年轻一代的高阶修士都不自觉围在楚宴清身边,连景蝶儿也难得没露出什么阴阳怪气的面孔,只是低头沉默,似乎也被今日跌宕起伏的生死之战镇住了。

“大家听我说。”楚宴清飞速扫了一眼身边几人,除了汤小七,几乎都不是凌云宗弟子,却都是和裴颜关系匪浅之辈。

楚宴清隐隐感觉这似乎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故意把修真界分割开来,留下了他们几个和山轻河、裴颜都关系密切却又不至于生死相向的人。

楚宴清:“魔尊,我是说之前的魔尊,还没有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让裴师尊白白牺牲。”

楚宴清扫了一眼柳如云那边的情况,见赵宜清已经在给他治疗,宋束刀也开始遣散诸弟子,准备安排丧仪之事,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

楚宴清:“要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有一场真正的恶战,我们谁也逃脱不了。这次是凌云宗,下一次,你、我、修真界各门各派恐怕都要全力以赴。秋家主,你那边可以调派的人手现有多少?”

秋沉不假思索道:“能上战场的约有三千。”

楚宴清扭头又问:“景家呢?”

景蝶儿咬唇道:“灵兽已找回不少,但最关键的几只还在万山之山。我立刻出发只要能找回一半,我们的战力就与秋家不相上下。”

“好,”楚宴清点头,“楚家能立刻参战的大约有四千,能召集回来、连夜加持强行突破的,大约还有五百。如此已是极限。”

佟瑛已经从抽泣中缓过来,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只是刚哭过,声音还有些许嘶哑:“佟家虽然式微,但尚有八百人马可供调遣。”

汤小七掐指一算,“我家是没人了,但我在江南地界除魔时认识了不少其他宗门的修士,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一千。”

秋沉扫了眼凌云宗弟子渐渐散开的身影,精准地从一群同样白衣服的背影里找到了秦修,他舌头打了个转,改口道:

“凌云宗弟子少说也有八千,再加上裴颜自己的师门昆仑山福灵洞,若是里面那位老神仙若肯出山,一以当万不在话下。算来算去,修真界至少有三万人马可堪一战。”

楚宴清和秋沉的目光在半空中深深交汇,两位家主都意识到了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那将是一场无与伦比,甚至有可能是无人生还的惨烈战争。

说的直白点:修真界很有可能在这一战里付之一炬。

除非......

楚宴清压低声音:“佟瑛,你确定打开魔尊之力是裴师尊着意安排的?”

“是,的的确确是裴师尊本人亲自吩咐我和汤小七的,我们在魔界入口遇到了空花洞主,受他接应砸碎了古铜石像,释放出封印已久的魔尊之力。”

佟瑛脸色一暗,继续道:“可我真的不知道,这样做会让裴师尊......”

“你不用为此自责。”楚宴清轻声安慰,如春日暖阳。

楚宴清:“我看得清楚,裴师尊是故意挡在山轻河面前,自愿化归的。我猜他的本意是想把另一位逼到九天神雷下,但山轻河前面伤势太重,已经不足以和对方一战,裴师尊别无他法只能弃卒保车,只身赴死。我想,他是希望山轻河能拿到魔尊之力,再想办法用这个力量除掉邪魔的魂识......”

楚宴清的话说得明白,秋沉、景蝶儿几人也看得清楚。

可是这些话只有他们信是没用的。

山轻河轻薄裴颜是真,裴颜在他面前陨落也是真。这根刺会永远扎在凌云宗众人乃至整个修真界心里。

此时若想保下山轻河,说服众人与山轻河合作,无异于火中取栗、自取灭亡。

所以楚宴清也只能说一说,甚至,只能在这极其有限的几个人面前说一说。除此之外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其他人践踏着山轻河的血肉一步步走下去。

想到裴颜的一番苦心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楚宴清只觉得天道无情、人心渺小,万事不由人。

景蝶儿看了看他们无不灰败的脸色,率先打破沉默:“抱歉,我得先行一步。景家若没有灵兽便是死路一条,我必须尽快将灵兽带回。”

“等等,”秋沉突然拦了一下,“你一个人去太危险,我陪你一起去。”

景蝶儿看着秋沉那张三十好几还春风满面、灿若桃花的脸,心思陡然戒备起来,“不必,我自己可以!”

秋沉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笑着摆摆手,“别紧张,我只是寻个借口去那里等人。”

楚宴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秦修和秋沉别别扭扭的神色,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

“万山之山一向有神山之称,秋家主大约是想去那里等一等凌云山的长老,裴颜的事,也许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秋沉向他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会意道:“没错,若遇不到我想等的人,我自会离开。事不宜迟,景家主,走吧。”

景蝶儿眼珠一转,料他也不敢如此放肆,遂大大方方启程离开。一时,天阙台上只剩下了汤小七、楚宴清、佟瑛和刚刚醒来的空花四人。

楚宴清叹了口气。他不清楚空花和裴颜的渊源,以为他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不了解裴颜的决定,故而开口安慰。但说了半天,空花都只是泪眼汪汪默不作声地流眼泪。楚宴清没办法了,只好把他带回佟家。汤小七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楚宴清他们一道回了佟家。

是夜,佟家大宅灯火通明。

佟瑛体贴地找了条轻薄的软被披在空花身上,众人都围在一起,默默无话。

烛火噼啪,晚风渐渐凉了。楚宴清起身关上窗,脑海里还是一遍遍回放着白日的场景,越想,越觉得山轻河最后的神态不寻常。

“说实话,我现在不担心凌云宗要做什么,我有点担心......山轻河。”

汤小七猛然抬头:“此言何意?”

楚宴清看了一圈,四个人里只有自己看到了山轻河六神无主的诡异模样,于是耐心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汤小七顿时坐不住了,“那个戴面纱的是魔尊的人,他把山轻河带走能安什么好心思?怕不是要趁机夺了魔尊之力据为己有!不行,我得去找他!”

“你去哪儿找!”楚宴清急忙喝住他,“山轻河差点被打死的时候都是他在旁边帮衬维护。他把山轻河带走也是保全他的意思,小七你先别冲动好不好?”

汤小七握拳急促呼吸,忍了又忍,恨道:“楚大哥!我怎能不急啊!”

一句话,婉转多情又掏心掏肺。

楚宴清太息一声,不知为何,他突然好庆幸佟瑛是女子,免去他许多麻烦和波折,不由深情地看了佟瑛一眼。

佟瑛疑惑地眨眨眼,不明白楚宴清怎么突然一副“上苍垂怜”的劫后余生之态,只好宽慰地冲他笑了笑。楚宴清见佳人含笑,顿时眼前一亮,心也跟着顿时清爽不少。

“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一直抽抽搭搭不说话的狐狸突然出声,“你们有没有想过,裴颜若死了,除了凌云山,还有谁最着急?”

佟瑛眉尖若蹙,恍然大悟:“是昆仑山!”

昆仑山。

山轻河呆若木鸡地跟着红面纱深一脚浅一脚往大山深处走。常年不化的积雪仿佛一场严酷的刑法,给每一次呼吸和触碰都带来无比沉重的压力。

一路上,红面纱一直在没话找话。一会儿说柳如云办事不力,防御阵比草纸还薄。

一会儿说空花无情无义,出了那么大事都不见他露面,回去非拔光他的狐狸毛不可。

冷气呲呲地钻进嗓子眼,冻得红面纱鼻腔发酸,喉咙更是干燥不已,仿佛咳一下就要喷出血沫一样。但红面纱不敢停,唯恐山轻河一下子想起裴颜身陨之事精神崩溃。

“不行,得找个地方歇一宿,昆仑山太大了,没有人带路我们很难找到福灵洞。”

山轻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钻进半山腰上的一个山洞,眉毛眼睫都覆了厚厚一层风雪。若不是还能行动自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红面纱制作的人偶傀儡。

红面纱看着他一脸平静的脸心里却越来越害怕。只能逼着自己麻木地铺好草垛,哄着人上去睡觉。自己则想办法烧开眼前破铜烂铁似的大锅。

“嘶,这是什么,打火石?”红面纱一抬头猛地撞到穹顶,掉下两块黑漆漆的石块,“看来这里经常有人驻足歇脚,难怪东西如此齐全。”

难道是福灵洞的人专门设置的落脚之处?红面纱心思一转,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拉着山轻河来昆仑山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压根也没指望能真的找到裴颜的师父。

如今裴颜人死灯灭,他只是不想让山轻河情绪崩溃,被有心人钻了空子闹出更大的乱子罢了。

现在他们身在半山,红面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久。

别看山轻河一路温驯呆滞地跟在他身后,可是他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裴颜”二字。万一山轻河发了疯,除了裴颜还有谁能制住?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因此红面纱只能强装镇定,哄骗着山轻河一日一日在昆仑山里原地打转。盼望着时间能快些过去,山轻河也能早日接受裴颜已经离去的现实。

想到裴颜如尘埃般一点点泯灭的样子,红面纱心里也不好受。

那种亲眼看着自己熟悉的人土崩瓦解、无法与生死相抗的无力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能活到今天应该只是老天爷心慈手软开得玩笑。

一旦有一天它不想玩笑了,下一个轮到的可能就是自己。

山轻河在一旁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红面纱看着他昏暗不清的侧影,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还好自己没有陷入情爱魔障,否则恐怕下场比山轻河更加凄凉。

毕竟,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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