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裴晗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山轻河昏昏然睁眼,入目是挡不住的白雪清光,照得他不得不眯着眼重新适应黑暗过后的黎明。

“走吧,希望今天能找到福灵洞。”红面纱踢了踢地上燃烧殆尽的灰烬,把烧了一夜的锅照原样倒扣在地上,朝山轻河伸出手。

山轻河习惯性地搭上朝自己伸来的掌心,接着整个人被用力一拽,仓惶站起,一阵头晕。

恍惚间,山轻河感觉眼前的一切莫名熟悉。

他慢慢抚过周遭的墙壁,感觉这里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好像以前来过,又好像这里有他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山轻河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踟蹰着不肯离去。

突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大叫,接着红面纱风一样飞进来,一把拉住他向外走,刚出洞口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玄金袍,头戴紫金冠,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模样的小道士,正和蔼可亲地望着山轻河。

山轻河心里一凛,神思突然清楚很多。

他“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老人跟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无声流泪,一个个长头没完没了磕下,很快就把额前的雪地磕成一个坚硬的雪窝,装不下他心里无尽的哀伤。

风雪呼啸,红面纱遮着迎面而来的狂风,试探道:“您是?”

老人含笑点头:“走吧,我们去万山之山。”

红面纱眼睛一亮,知道来人定是裴颜的师父,他慌忙把只顾磕头的山轻河拉起来,一巴掌拍上他后背,“这是裴颜的师父!快跟他走!”

山轻河仿佛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楞了一会,好像睡醒了一样,心窝一痛,刺得他弯下腰紧紧揪着胸前的衣裳大口喘息不停。

福灵老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目光极尽悲悯。接着,浮尘轻摆,四个人瞬息之间抵达万山之山。

山轻河睁开眼,目之所及是和昆仑山同样的洁白无垠。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里比昆仑山暖得多。一到这里,心就仿佛定了一般,先前失魂落魄的迷茫也少了很多。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知从何而来,却让他觉得安心温暖。

久未说话,山轻河声音有些嘶哑怪异,“裴颜在里面吗?”

福灵老人微微一笑,牵着他的手,像当年牵着幼时的裴颜一样,领着他一步一步向山顶走去。

不知过去多久,山轻河终于抵达山顶最高处。

此时他身上暖意充沛,手脚温热,就连红面纱都热得解开了外衫上的几枚扣子。他心里暗暗惊奇:这里分明白雪覆盖,怎么会热成这样?难道这雪是假的?

“在哪,”山轻河走了几个来回,神色从希冀到急切,“裴颜在哪?”

福灵老人单指点了点脚下的大山,“这就是裴颜。”

红面纱错愕地看着脚下,“老人家,您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山轻河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福灵,“这是裴颜?他变成了雪山?”

“非也。”福灵老人捋着胡子遥望远处,“此处乃是当年万古上仙裴晗的一缕神识所化。上万年来一直镇守人世,掌天地灵三界纷扰造化,约束裴颜——也就是裴晗每一次转世的七情六欲。”

福灵老人笑看山轻河,口中笑道:“裴晗,因缘至此,何不出来一见?”

一阵清风吹过,山间响起一个缥缈清冷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苍神大人,许久不见,你果然守约。”

山轻河一听到裴颜的声音,立马崩溃了:

“师父......师父!是你吗?你没有死对不对?我没有杀你了你对不对?你是骗我的是吗?你还在,你还活着是吗!”

山轻河再也受不了裴颜离去的打击,突如其来的痛哭震动山河,一声接一声悲怆至极的哀嚎震醒了山间沉睡的灵兽,景蝶儿追着几条灵蛇奔腾到此,见到的就是山轻河长哭不止以头抢地的画面。

很快,她灵敏地察觉又有一串人马跟在她身后正向此处赶来。

秋沉踱过来气定神闲道:“不妨,是柳如云。”

景蝶儿听着山轻河嚎啕大哭的声音,想起死去的姑姑心里也跟着泛酸,“凌云山和昆仑山的人都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秋沉摇头,他看着略过自己穿身而过的柳如云和宋束刀,一把拽住了队伍末尾的秦修。

“放手!”秦修低喝,他知道今天凌云山恐有大变,特意今跟着大长老过来,秋沉此刻跟他拉拉扯扯,秦修是真的恼火恨极,“别逼我现在跟你动手!”

“你打得过我吗?”秋沉挑眉,硬是拧着他一条胳膊把人塞在景蝶儿身后,“听我的,别过去。今天的事你掺和不上,我也掺和不上。看就是了。”

秦修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在景蝶儿鄙视戏谑的目光里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很快他们就被宋束刀等人的争执声吸引过去了。

宋束刀一见山轻河就气不打一处来,“狗杂种,你还敢出现在这里?我杀了你!”

“且慢,”福灵老人隔空一点,宋束刀的手被强行按下,“老夫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了断这一桩孽缘。还请各位道友看在小徒仙逝的份上,给我几分薄面,让我先把此事料理干净。”

宋束刀不满却也不敢违拗,只能恨恨放手,回到柳如云身后。

福灵神情肃穆,带着俯瞰苍生的超然,慢声问道:“山轻河,今日裴晗在此,许多事你大可当面问清,若错过,恐怕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缘了。你还要继续哭吗?”

山轻河伏在地上,黑龙暗纹的披风长长地拖在身后,铺成一个漆黑的空洞。

良久,他握紧拳头逼着自己冷静,抬起一双通红的眼,声音嘶哑浑浊,问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裴晗,还是裴颜?”

大山回音幽幽:“我是裴晗的一缕魂识。”

“好,”山轻河点头,“从我拜入山门到他身死道陨,所有这一切,裴颜自己事先是否知情?”

裴晗道:“他只知自己生来便身负使命,终有一日会为苍生而死。至于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最后一个问题,”山轻河看着皑皑白雪,“他曾在这里舍出半生修为,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晗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么无关紧要的一件事,语气颇为无奈:

“要救你,就必须付出逆天而行的代价。我让他在半生修为和斩断情缘之间做选择,他选了修为,如此而已。”

在半生修为和断除情缘之间做选择......

山轻河喃喃自语。片刻后,他站了起来。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但他不准备问了。因为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原来裴颜一早就选了他。

早到山轻河意识到他的心以前。

那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他欠裴颜的,于师徒,于爱侣,都太多太多了。

“谢谢,”山轻河语气平和,仔细听,甚至带着一丝满足和感激,“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其实......”裴晗不知该不该说出裴颜上次来找他解除封印一事。说了怕影响山轻河的选择,不说,又怕山轻河继续误会下去,“罢了,没什么,你能想明白就好。”

山轻河朝福灵鞠了一躬,“抱歉,我欠他太多,可能只有一死才能还清了。”

“倒也不必一死了之。”福灵老人笑着摆摆手。

柳如云诧异上前,“师父的意思,裴颜还可以回来?”

福灵捋着胡子,笑得神秘莫测。

山轻河不敢相信:“果真?”

“此乃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铲平最后的魔障,裴颜会一次次降世于此,只要有人需要,有人呼唤,他就会一再地回来。此即为天道所向。”

福灵意味深长地看着山轻河,但山轻河全然没注意他厚望的眼神,满心满眼都是裴颜还能重生于世:

“怎么做?告诉我怎么做?!”

福灵问:“须知生死乃是天命,逆天而行都要付出代价,且裴颜就算回来了,也无法和从前一模一样,即使这样你也愿意?”

“当然愿意!只要他回来,让我现在去死也可以!只要能再看他一眼,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山轻河掷地有声的回答沉重有力,福灵叹息着点点头,知道劝也无用,缓缓向柳如云伸出手,“拿来吧。”

柳如云道了声“是”,谨慎躬身,将佟家的碧玉簪双手交到师父手上。

“裴晗,准备好了吗?”福灵又问。

裴晗的魂识淡淡道:“早就准备好了。”

山轻河听着这声无比熟悉的声音,想到裴颜即将回来,顿时紧张激动起来。众人也都摈弃凝视,等待着那奇迹中的奇迹。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佟风的身影在这个时候悄悄摸上了万山之山。

“师父!你要做什么!”裴颜的小师侄阿川看到师父飘到半空身姿缥缈的身影,突然心里一慌。

阿川:“我修习道法多年,从未听过死而复生之法!您到底要做什么!”

“阿川,”福灵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一边叮嘱一边画着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符咒,仿佛要把整个天遮起来一般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昆仑山存在于世的意义已经到底为止,为师教给你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守好凌云。”

“记住,守好凌云。”福灵最后看了他一眼。

说罢,福灵长袖一甩,将阿川掀到千万里之外的昆仑山上,落下九九八十一道护持符咒,牢牢地将在看护在内。

阿川尖叫着消失,山轻河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忽然心里一乱,接着就听到福灵在叫自己的名字。

山轻河走上前去,万山之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融化。

层层白雪飞向半空飘摇回转宛若流风,朦朦胧胧似堆成一个白色身影,碧玉簪则光华四射,裴颜的音容笑貌清清楚楚浮现,一如当初在灵馥国生死一线时他曾看到的那样。

“裴颜......”

山轻河颤抖着开口,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冲上去拥抱,却穿空而过只抱到一缕风。碧玉簪依旧温温柔柔看着他,仿佛只是一个梦。

“山轻河,要裴颜回来,还需一滴灵肉纠缠的心头之血。”

山轻河闻言立刻拔刀挥向自己,却被福灵一掌拦下,“不能用兵刃,山轻河,要你自己亲自剜出来才有用。”

福灵已经坐在阵中,碧玉簪形成的裴颜幻影和万山之山堆砌成型的白色形体分别至于福灵西南和东南一角,眼下只缺正北方向一滴血。

柳如云的心揪成一团,宋束刀也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冲上去亲自宰了山轻河取血。好在山轻河没叫他费事,飞速脱了衣服,指甲硬生生挖进心脏,一开始还没划破皮肉,但他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地撕开自己,终于在泊泊鲜血里触碰到了跳动的肌理。

嘶吼、压抑,挣扎、破坏,同时发生在山轻河身上。

景蝶儿不忍看,扭过头看向一遍。但哪怕她闭上眼,山轻河生生剖开自己血肉的惨叫依然一下下震动着他的耳朵。

反观秦修,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看到山轻河和裴颜之间痛苦纠缠至此,这种灾难一样的情感似乎比生剖心头血的痛苦更让他觉得难以为继。

“他和师尊,到底......”就在秦修终于要忍不住时,眼前突然陷入黑暗。原来是秋沉太息一声,轻轻在背后捂上了他的眼睛。

熟悉的气味环绕包裹,秦修头一次没有反抗,僵硬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

“好了。”

福灵看着跪在地上胸前露出深可见地的伤口的山轻河,终于手指轻点,隔空取走了那滴血泪交杂的心头血。

他闭目持咒,玉簪、雪山、心头血彼此交错轮转飞舞盘旋。

突然,一阵骇人至极的灵光直射入天际,仿佛叩开了上清界的大门,一阵沁人心脾的响起暗自浮动,青影、白形逐渐融为一体。

心头血摇摇欲坠,不偏不倚落在心脏位置。一阵巨大的光华爆破在众人眼前,山轻河慌忙挡住眼,再启眸,耳边爆发出柳如云一声激烈的惨叫:

“师父!!!”

一声呕吼吼得山轻河肝胆俱颤,慌忙抬眼,只见裴颜正白衣合目,安安静静垂首抱胸立在当空。宛如谪仙降世,天神莅临。

清风拂过,万山之山露出本来青葱苍郁的面目。

裴颜缓缓睁开眼,柳如云看着裴颜老泪纵横,终于承受不住连番打击摔跪在地,伏地长哭。

山清河这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让人死而复生的法术,是福灵以命换命,用他自己换回了裴颜......

从今往后,柳如云再也没有师父了。

与此同时,昆仑山的阿川颤抖着揭开一块盖着红布的牌位。

整个福灵洞空空荡荡。他抱着师父的牌位,在堂前跪成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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