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轻河喉结一滚,总感觉那句突如其来的“爱徒”暗藏杀意。
看着裴颜眸中尚未掀起的风雪,他微不可见地退开半步,警惕看向来人,“不知师父有何交代。”
裴颜脚步沉缓,步步逼近。每每靠近一寸,山轻河就后退少许,脸色也肉眼可见变得慌乱,再没有方才一个人在偏殿时趾高气扬的英雄气概。
直到退无可退,摔坐在榻。他才仰起头,用尽毕生功力,摆出一个示弱讨好的笑容,“师父到底想说什么?”
不能再退了,再退就退到床上去了。山轻河偏头看了眼素色的寝被,眉间蹙起一团不安。裴颜却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把他歪向一侧的下巴掰了回来。
“为师是想告诉你,”缓缓低身俯视,“为师修得,可不是无情道。”
见山轻河的神色从茫然转为震惊,接着闪过一堆乌七八糟不可言说的情绪,裴颜才心情大好地放过他,施施然离去。
关门而出时,他仿佛听到殿内的人在大声叫骂某种植物。裴颜心知他必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也不欲辩解,只身往金玉堂去了。
从金玉堂取了几本书册后,裴颜脚步一拐,去了大长老柳如云的凌浮殿。还未靠近,便听到专属凌云宗高阶讯阵的叮咛乐声响起。裴颜晓得这是殿内有客,便暂时落在了远处的一棵百年桃树上。
这时节,寻常深山桃花都尚未开放、但大长老柳如云修得是攻守兼备的阵修法术,又一向是个海纳百川万事好说的性格,因此整个凌浮峰便也“物随主人性”,百年桃树更是想开就开,压根不等什么温度时令。
裴颜方一立上枝头,那老桃树便欢欣雀跃地抖了几下。一时,落英缤纷,晚霞瑰丽。裴颜闭目吐息片刻,霎时身心轻盈,有万物同生之感。
桃枝一晃,裴颜察觉来人,缓缓睁开眼,“走了?”
柳如云对着面前景色打了个礼:“无量天尊。谭家主爱子心切,也是不易。”
裴颜凝望不远处谭峰如黑豆一样慢慢离去的身影,神色深沉,一时无话。
“宗主是特意去给山轻河找了些基础的修行古籍吗?”
柳如云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书,“唔,看来想让一个毫无修行根底的孩子入门还是难了些。不如先教他一些简单的剑法,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裴颜收回目光,短暂地摇了下头,“恐怕他不是能委曲求全的脾气。”
裴颜把方才在凌尘殿的事尽数告诉柳如云,末了,他低声求教:“你带着佟蒿也有十年了,他刚入门时,也这般桀骜不听管束?”
柳如云一愣,继而看着师弟眼中难得的郁闷之色,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起来。
也难怪他会对管教徒弟之类的事感到棘手。
平时除了三位长老时常探看走动,这裴颜在凌云山上就是孤寡老人一个。在此之前莫说入室弟子,就是寻常的外门弟子,他也甚少私下面对面接触。
就这种生活状态,你叫他怎么和凭空出现的山轻河沟通相处呢?
反观旁人,别说三大长老早都有了自己的入室弟子。就连天道堂普通的执课长老,也各自都有三五个脾性相投的学生围着,整日价嘘寒问暖,侍奉陪伴。
只有裴颜,别说身边没有亲近弟子,就是偌大的凌尘殿也根本没有人洒扫料理。要不是柳如云隔三差五抽时间过去给他整理,凌尘殿就算长满了草,裴颜也不见得会叫人去拔。
故此柳如云只好一再对外强调:凌尘殿是宗主居所,任何人不得随意叨扰。
有了“师尊不喜打扰”的名声,凌尘殿也就越发僻静起来,也就......越发乱七八糟起来。
这就导致柳如云每次收拾完都要累得满身大汗,老妈子一样叮嘱裴颜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裴颜基本左耳进右耳出。但还是尽量把柳如云的劳动成果维持地久一点。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放任自流。
反正只要没人看见就行。
所以三大长老得知裴颜要把山轻河这么个天外来客收入门下时,柳如云是第一个跟宋束刀唱反调的。他坚决赞成宗主的决定,甚至侃侃而谈了十条收他入门的好处。
其实就是为了找个人替自己打扫卫生......
后来天阙台上山轻河和裴颜摔在一处,柳如云看着宋束刀破口大骂的样子也只能心虚地移开眼。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裴颜居然也会对自己这个执意收入门下的弟子有无可奈何的一天。
柳如云:“佟蒿那时候也顽劣得很,猫狗都嫌的年纪,我也没少罚他抄书练剑。不过这孩子心性纯良,是非分明,略大一些后自己就懂事了,倒也没怎么让我费心。不过这谭镜轩嘛......恐怕还真要像他父亲说得那样,要多费些精神教导啊。”
裴颜想起谭镜轩和山轻河在天阙台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样子,顿时觉得压力倍增。
他着意又朝柳如云那边靠了靠,附在他耳边问:“佟蒿最不懂事那几年,你是怎么管教的?”
“这......”柳如云摸摸胡子,嘿嘿一笑,“前几日佟蒿不小砸了我一整套麒麟追凤的琉璃净瓶...”
裴颜眉心一跳,意有所指:“师兄,我若没记错,佟蒿今年才十六?就已经虚如耄耋,手不能提了?”
“咳咳,嗯,这个,”柳如云见坑骗不成,立刻转了副义正严词的严肃做派,挺直腰板,一脸庄重,“教育弟子要恩威并施,举重若轻。打也好骂也罢,重要的是教会他明白其中道理,一片丹心为桃李。不可尽数苛责,也不好一味纵容。各中平衡之道师弟还需多加揣摩啊。”
说完柳如云脚底抹油,根本不给裴颜再次发问的机会便锁上了凌浮殿的大门。
裴颜回味着柳如云传授的秘籍,心事重重地回了凌尘殿。见偏殿的灯已熄了,便自回寝殿更衣、点灯、烧水、煮茶。
“嗯?”
裴颜饮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事,自己是辟谷不用吃饭的,山轻河呢?吃过了吗?
他起身想去问问,打开门,又觉得不好扰人清梦,于是又僵硬地坐了回去。
“看来教育徒弟也是一门修行。”
然而裴颜的一声长叹并没有落入隔壁屋辗转反侧的山轻河耳中。且不说他饥肠辘辘饿得满床乱蹭,便是两日里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让他如坠梦中,无所适从。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山轻河想到裴颜傍晚时特意赶来警告自己的话,干脆光着脚跑下床,“咕嘟咕嘟”灌了两大杯凉茶。初春夜里的凉意从喉舌蔓延至脏腑,把火热的五脏激起一片寒冰,这才勉强熄灭他心底躁动不安的火焰。
“冷静,冷静。你只是没了身份背景,不是没了脑子。”
他干脆坐在地板上,揉着太阳穴,试图再把这两日里发生的事情重新推演一遍,然后制定一个新的生存计划。
“穿不穿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去。记住,你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昨晚那人不是说了吗,你连灵华都没有,压根就修不了仙,成不了神。”
山轻河敲敲地板,自说自话:“这里不是法治社会,是个随时都会天下大乱的地方。你又得罪了背景强大的谭家父子,你这是把debuff叠满了啊!”
盘算至此,他搓着一头乱发,逼着自己勇敢面对:“但是,但是我们不能气馁。现在看看我们有什么优势和底牌可以翻回局面。首先,我们最大的优势是——”
山轻河想起方才水中的倒影,只能痛苦地捂脸承认:
“长得还行。”
“咳咳,咳咳咳。”隔壁殿的裴颜本在喝茶,听闻这话顿时被呛到,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拭衣衫。
另一边,山轻河还在掰指头想办法。
他坐在地上绞尽脑汁地思考一番,得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结果:
“不对,我最大的优势不是脸。是裴颜!”
被有幸封为“最大优势”的裴师尊刚重新更衣躺好。闻此噩耗,忙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的墙,脸上写满欲言又止。
犹豫间,又一声长叹传来:“山轻河,你糊涂啊!”
裴颜嘴角一动,复又紧紧抿住。
为了不再听到什么振聋发聩的声音,他干脆拂袖关了师徒印的传音通道。沉默着闭上眼睛。
同一时间,山轻河也卷着被子打了个滚儿,满嘴唉声叹气:
“算了,裴颜看着也不像恶人。再说我也有错,平白无故冲人发火也不对......明天去给他赔礼道歉好了......”
一阵困意袭来,山轻河挣扎不过,缓缓睡去。
裴颜睁眼望着重重叠叠的顶账,听到山轻河那边渐渐没了声响,一颗心这才如天上月一般渐渐沉回水底,拢成一轮完整圆满的月色,随着呼吸泛起微不可查的波澜。
数日前,为拜师大典一事,他亲自占星问卜,不想却看到自己的命星德君,星光摇曳不胜从前。看那架势竟隐隐有坠落衰败之象。幸而在它不远处突然出现一颗泛着红光的小星,二者交相辉映,竟成互相扶持之态,这才没让命星大动干戈,动辄摇晃泯灭。
离开问星台那晚裴颜就下定决心,无论拜师那日遇见的是什么人,他都要力排众议将其收入门下。然而真正面对山轻河这样一个神色多变又花样百出的古怪弟子,裴颜嘴上不说,梦里却将那红色小星用三、四把神剑牢牢捆束在自己的命星旁边。
看着两颗星在夜空中一起闪烁,裴颜知道,无论山轻河做出什么荒唐事,他都不会放任不管。
裴颜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全没注意到在迷茫深夜中,红色小星随着德君的靠近,光芒渐盛,竟有了超越命星德君之象。
山轻河睡梦里嘟嘟囔囔:长得帅为什么没有加成...
裴颜:...谁说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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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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