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轻河瞥去锐利一眼,佟蒿当即将谭镜轩的嘴堵上,然而这番话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威慑,一众人等看向山轻河的眼神少了畏惧,多了怀疑。
看着这些熟悉的打量怪物一样的目光,山轻河已经没了曾经的愤怒,他冷冷扫过众人的表情,见除了秋露白和景蝶儿面无异色,其余人各个都是虎视眈眈。
“要我说,今天索性都做个了断,不如就让凌云宗的大弟子出示一下自己的灵华,来日我们也好为凌云宗作证,免去许多口舌是非。”
“对啊,给我们看一眼吧,大家多少放心些。”
“裴师尊,让我们看一下吧!”
裴颜沉默不语地看着在场央求的众人,他知道自己应该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山轻河的灵华没有任何问题,而且上一次在佟家也有很多人当场验证过了——这样的话由他来说本是最寻常不过的。
但望着山轻河那双盛满了疲惫和无奈的眼,裴颜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自己的肩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沉重冷意。
一种对人心、人情,一再失望的冷。
看着师父默然不语的样子,山轻河缓缓低下了头。
无法否认,面对裴颜的沉默,他心里难过的很,却又下意识的为裴颜找着借口:也许是这样一次一次的麻烦已经耗尽了裴颜的热情,也许他终于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天大的麻烦,当初就不该收入门下......
就在他以为裴颜不会开口时,裴颜却突然走过来,打破了沉默。他先是看到一只手闯入视线伸向自己,继而愣愣地抬起眼,发现裴颜含着淡淡的笑向他望来。
山轻河跃入那笑容,情不自禁地回握他的手。他慢慢用力,直到完全握紧贴合,直到裴颜微凉的掌心被山轻河灼热的手掌烤得同样炙热。
“凌云宗开宗立派三百年,像今天这样要为自己的弟子证明身份的事,却也不是头一次。”裴颜牵着山轻河一步步走上前,两个人掌心相贴,心口滚烫。
裴颜努力忽略这恼人的热浪,守着一副从容气魄,眸光在几个挑头的人脸上一拨:“今日是第二遭。诸位且看好,我徒弟山轻河承了我的衣钵,与我一脉相承,都是人形水系灵华。小徒天赋异禀,历练有加,故而修为比寻常人略好一些。但也不至于像外界传言那般夸张。修行路上生死不过旦夕之间,他今日有命站在这,是天道所望。”
裴颜右手牵着山轻河,左手亮出自己的灵华,山轻河依样用右手放出水灵华,师徒二人就这样牵着手立于大家中间。
裴颜的水系灵华强壮盛大,已完全修成成年人形,如裴颜一样一席白衣,闭眼垂首,双手抱守于胸前,端庄肃穆不可方物,实则就是裴颜的模样。只是音容笑貌略显缥缈看不清晰。
而山轻河的水灵华则略逊一筹。虽也可看出人形,但还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一身蓝衣皱皱巴巴,因第一次被示于人前,虽自持身份强撑在那也难免心有惧意,一双大眼睛不安地看来看去,没一会便脚下发软,晃动不安,摸摸鼻子搓搓手指,老大不自在。
楚宴清和秋露白几人是见过他水灵华的,但比之上一次虚弱到快要消散的样子,这次相见更让他们吃惊:前后不过两个多月,山轻河的水灵华已经突飞猛进,这等修为绝不止是结丹而已!
佟蒿押解谭镜轩回来后,看着大师兄如此卓越的天资又是羡慕又是得意。他恨不得把谭镜轩再提溜回来,让他睁开眼好好看自己和山轻河究竟差了多少!佟蒿忍不住嘴巴咧到耳后根,一路小跑站到山轻河身边,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他师弟。
然而同样为山轻河高兴的楚宴清心里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缠绕在师徒二人相牵的手上,只怕师徒之间这样的信赖,这样的情谊,终究还是太过了,只怕来日......
楚宴清叹了口气。
“各位看也看了,听也听了,若还不信,可以问问秋家、景家的朋友,其实上一次佟家长子成婚时,山轻河也曾因为一些误会展示过自己的灵华,什么魔尊、魔气,根本就是莫须有。”楚宴清上前,挡住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言辞里将其他两家一并拖下水作证。
如此,秋露白再不愿,也只能夹枪带棒地承认他亲自进过山轻河的灵海,确实没有异常。景蝶儿亦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为山轻河证明清白。
如此,才总算平息了一场风波。
山轻河一直任由楚宴清帮自己说话,心思却全在和裴颜手牵手的震惊里。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两人的手,山轻河明显感觉自己的左手脉搏处有一阵凉意向体内输送,也正是这股凉意帮他压制了火灵华他才得以顺利保全。山轻河心里又感动又幸福:
裴颜为了保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如此亲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山轻河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呼吸,手指微微颤抖,发现裴颜的手是那么柔软又那么坚强,握在掌心刚刚好被他的手掌整个包裹住。他能感觉到潮湿的汗液在二人手心里滑动,皮肤紧贴,引起一片黏腻。
山轻河习惯性地帮他擦拭整理,暗自用拇指一遍遍揉搓那细嫩的掌心,继而擦进指缝上下摩挲。动作轻微却又一丝不苟。
裴颜哪受过这种罪?手一哆嗦就想往外抽,结果反被徒弟牢牢抓住,强硬地挤进手指缝隙。
十指交错,缠绵又冒犯。
裴颜顿时从脸臊到脚后跟!
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维持着表面的严肃和清正,时不时配合楚宴清的话点点头,脸上尽是凌云宗宗主特有的威仪和清贵。只可惜,飞奔流速的血液和加快跳动的脉息却出卖了他。
裴颜的灵华感受到主人的异常,突然睁开眼,扭过头看了眼山轻河,皱眉不解,似有不满。山轻河余光瞥到亦不敢动,只是攥裴颜的手攥得更紧。倒是山轻河的灵华反应更直白,察觉到师父灵华的目光,立刻“噗通”一下跪下来,对着对方磕头不止。
众人被这有趣的一幕逗笑,气氛顿时融洽许多,众人纷纷称赞凌云宗师徒情深,一个端正公允,一个孝敬知礼。楚宴清这才狠狠松了口气,忙招呼着众人各自散了。
正值天色已晚,许多人便干脆歇在了谭家。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谭家,恐怕只有大门口“谭府”的牌匾上还保留了几分谭家过去的影子了。
夜半子时,一个纤细的身影轻轻推开房门,来到院中。
她在月色下走过白天那惊心动魄的战场,直走到已经挪为废墟的前堂,便顿下脚,目光空洞而冰凉。
她呆呆地蹲下身,捧起一把尘埃,觉得不对,又撒掉,趴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又捧起一把,还是不对,又撒掉。
如此反复了十几遍,直到一身红裙沾满灰尘污渍,脏兮兮乱糟糟,活像刚从饿殍遍野里爬出来一样,她才停下动作痛哭起来。哭了没两声,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被人听到,一双凄美的大眼睛里尽是恐惧和悲哀。
她无声痛哭了一场,直到感觉呼吸困难,肺腑憋闷,才勉强停下,强拖着虚弱的身躯从院子里拿来一把扫帚,一下一下把前堂的尘土废墟归拢在一起,然后一点点用手围成个坟头的样子。可惜裴颜的法术太厉害,这里所有的尘埃加在一起,也不过堆出馒头那么大的一个小土包。
堆着堆着她又哭了起来,眼泪断了线一样滴滴答答落下,正浇在这土包上,最后连这馒头大一点的灰烬也都混成了一层薄泥。
她傻傻地看着费劲心思堆砌的坟头毁于一旦,终于忍不住埋进双膝,痛苦地咬着裙角无声地嘶吼。
不知过去多久,女子擦干眼泪,一步一步往谭家地牢走去。
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谭镜轩。
听到动静,谭镜轩动了动眼珠,继而惊讶地从污浊满地里抬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动情:“梨儿,你还来看我做什么,我已经不行了,回去你义父身边吧,也算有个依靠。”
姜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如死水,心如死灰。
谭镜轩瞧着不对,勉强靠着墙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走到牢笼边,隔着栅栏伸出手,“梨儿,别为我担心,这一世能娶你为妻是我的福气。只可惜,我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了。”
姜梨听到这句才动了动身子,她拿出钥匙打开牢门,走进谭镜轩,露出一个脆弱无辜的微笑:“夫君说什么傻话。”
谭镜轩一时恍惚,只觉得那微笑美丽极了。温柔妩媚,柔婉多情,恍如新婚那夜娇羞可人,无比动人心弦。
但慢慢地,那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浅,最终抿成一条线,冷冰冰地挂在她小巧的鼻子下。
“梨儿的一辈子本就不需要你照顾啊。我本想着,咱们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没用?对付不了凌云宗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害死我义父呢?”
谭镜轩震惊地看着这个变脸如变天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的枕边人。他紧张地咽了口吐沫,刚想开口解释,就被姜梨一巴掌甩回满是臭虫腐尸的地面。
“姜梨?!”谭镜轩捂着脸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整个人惊讶不已。
姜梨一步步走来,面如女鬼,凶神恶煞。全然不复当初的柔情似水,只剩一缕恶毒怨恨的目光阴沉地洒在他脸上。
谭镜轩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像一条等待宰割的野狗一样,满是惊恐地往后爬:“姜梨,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山轻河让你来的,是不是凌云宗跟你说了什么?你宁可信他们也不信我?!”
“哈哈,我这一辈子哪有选择信与不信的资格?”
姜梨丝条慢理地摸了摸鬓边的头发,把方才落下的几缕重新盘起来,又稳了稳发簪上的流苏,让它不要晃动得太厉害,随后把目光停在自己光洁柔嫩的手心上,呢喃道:
“我这辈子,从出生开始就是没有资格做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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