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骨架是人。”苏玉冼手持剑鞘一翻,对着骨骼出露之处,道:“如若余桃娘真是妖,死后其尸骨自会化现原型。”
“也就是狐狸……”柳若轻垂眸,微微摩挲下巴,“想来风烨所言……是谎话。”
“尚难定夺。”
话音未落,一时间,阴风拂面,铮铮的琵琶声从那破碎的石像里再次响起。先前的琵琶声时而凄厉,时而婉转,仿佛故意不按套路出牌,变幻莫测,只为恐吓,将人逼退,而这次却一反常态,直奔苏柳二人袭来。
苏玉冼一把捞起柳若轻的腰身飞步后退,站定身后,终于看清那诡音琵琶的真面目。
那东西既非人,也非妖。通体半透明,渗出幽绿的光,口中反复低吟着些什么话。
久安握在手中,苏玉冼却“啧”了一声。
听见声响,也不论对方说的是什么,那东西条件反射般猛抬起头,张开猩红的双眼,直直向苏玉冼扑过去。
苏玉冼持久安一刺,竟落了个空,对身后的柳若轻喊道:“那东西死有余念,是孤魂!”
就在距离拉近的那几秒,柳若轻听清楚了,琵琶声是从那东西的身体里发出来的,而那东西不停呼唤的。
——是“风郎。”
凭着赌一把的冲动念头,柳若轻一把推过苏玉冼,对那孤魂大叫:“风烨死了!”
那魂灵闻声一怔,停下了动作,歪着脑袋,有些痴傻的样子,断断续续道:“怎么会……风郎……不会死的……不会……”
果然。
见此状,柳若轻确信那魂灵正是死去的余桃娘。
余桃娘紧揪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已,突然想起什么,纵身钻入水井。不出几秒,带出几个湿漉漉,身形魁梧的壮汉,四肢,喉颈遍布野兽的齿痕,深深入骨,早已咽了气。
“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的!”余桃娘愤恨地摇晃着死尸的衣领。
柳若轻惊觉,那井先前飘散的臭味,是尸臭!
不出意外,那几人便是半月前闯入的强盗。可分明断气,为何尸身依旧完好?除了齿痕与少量尸斑,那几具尸体没有半点**的迹象,实在不同寻常。
“人若是遭妖吸血啃食,尸体表面完好,却烂在里头。”苏玉冼眸色一动,道:“你,也该出来了。”
“——风烨。”
闻声一惊,那本就饱受摧残的纸窗门被撞破,客房内摔出个人来。风烨跌跌撞撞爬起,难掩声音里的惊恐,“两位道长……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怎么一回事?”柳若轻指尖一滑,略过地上躺着的几个,抬眼盯着风烨,“这些……都是你杀的?”
“我?”风烨瞪大了眼,衣袖甩得飞舞, “怎……怎么可能?!我……不可能!”
“亲眼看看就知道了。”懒得同他废话,苏玉冼不动声色道。
久安出鞘,划破苏玉冼的指尖,血珠涌了出来。不及下滑,甩手飞出,空中凝成了血弹,精准命中仍在声嘶力竭的余桃娘。
这一次,不像先前的剑刃从中透过,血弹实实在在地击中魂体。余桃娘额间渐渐浮现出光点,散落在空中。点粒汇聚,织就成了画屏,魂灵生前的记忆一一展现。
雨过将晴的那天,庙宇的寂静被尖叫声划破。
“你……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余桃娘攥紧衣领,悄悄移步后退,却被人薅住头发,一把捉了过来。
“呵,一个弹琵琶的破烂货,也就头上的钗子还能值两个钱。”领头的一个身形粗壮的男人拔下发钗,反手将余桃娘一甩,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一个小弟搜刮完几个房间,回来报告道:“大哥,除了右手第一个房间找到个背篓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娘的。”领头的骂了一句,“背篓里面呢?”
“就是些衣服,书和几块饼。”小弟提溜起背篓晃了几下,里面的东西便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还以为她死命要藏是什么,原来是个穷书生的破背篓。”不屑地踹了一脚,领头两眼一斜,视线落在余桃娘雪白的胳膊上,邪笑道:“小贱人生得倒不错。不如,你跟了老子。”
那领头的说着挑手就要去勾余桃娘的下巴,后者歪头一扭,反朝他脸上吐了口吐沫,“呸。”
“小样,性子还挺泼辣。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你以为我治不了你?”领头的一抹脸,伸手扒上了余桃娘的衣服。
余桃娘奋力抵抗,泪横满面,“不要!”
弹指间,一道白影闪过,就听耳畔几声惨叫,以及错落的,身体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再次睁眼,就见眼前尸首一片,血流成河。
那强盗的脖颈扎进了深深的齿洞,正涓涓淌着血。缓缓抬首,余桃娘高悬的心终于放下,轻轻唤了声,“风郎。”
爱人的声音石沉大海,未得回应。
待余桃娘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后,怔住了神。
那人确是风烨不错,眉眼间却一改往日的温柔,充斥着嗜血和杀戮。他唇边粘血,多半是那群强盗的。布帽中零星垂下几缕银发,指甲又尖又长。
俨然一副……妖怪的模样。
半疑,半惧,余桃娘伸出发颤的手,试探地发问,“风……郎?”
那妖怪闻声,向前凑近了些。
“风郎,你认得我,对不对?”余桃娘语调上扬,夹杂着期盼与兴喜。
这次回应她的,变成了自己痛苦的呜咽,以及被爱人一手洞穿胸膛,皮肉绽开的声音。
无力的双手还欲图将人环抱,来不及触及,已然断了最后一丝气力。悲痛发不出声,堪堪结作泪珠,在合眼的瞬间,滑落面颊。
泪滴在妖怪手背,烫伤一般,甩手也甩不掉炙热的温度。不知不觉,泪模糊了视线,风烨眼前却渐渐清明了。
怀中冷去的爱人,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心殷红的心脏。无一不在冲击风烨的感官。
将心脏放回胸膛口,风烨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一遍遍问着,“桃娘?”
“桃娘你别吓我。”
“别睡了桃娘,不然你晚上又要睡不好了。”
“桃……娘……不……桃娘没有死……没有。”
将地上的脏东西尽数丢进井内,风烨晃晃悠悠地把余桃娘的尸身抱起,埋在了石像里。
从正室里踏出来时,头上的布帽换成了金钗,风烨捏起嗓子,一问一答。
“风郎,今日天气真好。”
“是啊,桃娘。”
真相再次血淋淋地在眼前摊开,风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水坑里的倒影清清楚楚映照出自己的模样。
银毛尖耳,利爪锐齿。
“从一开始,白狐是你,杀人的,也是你。”久安抵在风烨脖间,苏玉冼淡然道,“只是你承受不了亲手杀死爱人的事实,疯魔失忆,编造谎言,欺瞒世人,更是为了——骗你自己。”
风烨呆愣愣地盯着掌心,不哭反笑,“原来我……早就疯了啊。”
语毕,握住久安,一头撞在刀刃上,顷刻划破动脉,鲜血淋漓。
苏玉冼来不及抽刀,只见风烨倒了下去,意识消散前,望向了余桃娘魂魄的方向,恍惚间,二人对视一笑。随即,灵体逐渐破碎,随风而逝。倒地的尸身缩小化作了白狐。
“她,遗憾已了。”柳若轻的话本是问句,到嘴边却肯定了。
苏玉冼点头,垂眸从锦囊里掏出一尊陶埙递给柳若轻,“这是师父的埙,名叫追絮。吹出的安魂曲可渡魂灵。”
柳若轻接过,当下了然了苏玉冼的意思。
追絮在手中滚了一通,柳若轻才想起自己别说吹了,活了十八年,乐器什么的连摸都没摸过。现在倒颇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不吹是不行了。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唇抵在吹口处,猛吸一口气吐出。
惊讶的是,手如有记忆一般自行动了起来。埙声凄婉,悠扬,却又温和,如沐春风。一曲毕,柳若轻感觉都快哭出来了。一半是感叹自己真是个天才,一半是惋惜这一对相知相爱的恋人。
放下追絮,柳若轻心道,他们两人的名字仿佛一开始就暗示了这唏嘘的结局。
风烨。
余桃娘。
风发了狂,引燃大火,烧尽繁华,又怎会放过那余下孤零零的,一株桃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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