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静若幽兰的纯妃忽然开口,字字落他心坎,不早不晚,恰是甘霖。
是巧合亦或是暗助,已无暇推敲,上官钰忙趁阶而下,他低眉,声线带怯:
“诸位皆是平日并肩之姊姊,婉儿焉敢因芥蒂伤情?”
“若必罚……那便任择其一,权当戏言。”
话音飘处,先前被他冷刺的几位闺秀暗抚心口,悄舒长气。
转念间,她们又自安,他再放肆,也不敢在凤座前失仪,不过纸牙舌剑罢了,真格动时,尚须顾皇家面皮。
这口松气还未及焐热,上官钰的声音已掠耳而至,尾音故意挑着懵懂,似全不识秤砣轻重:“婉儿素来喜兔,软绒绒的,煞是可爱,不可爱的,臣女也不敢搬上台面,所以……”
“不如请诸位姊姊俯身,双手举顶作兔耳,学兔兔蹦跶两遭?”
“既趣致又灵动,公主以为可好?”
往昔宫宴,王公贵戚们酒至半酣时,最爱互相挑笑,可都不过是飞觞与赋句,说是惩戒,实则是借酒兴让才士逞才。
而今到他手里,竟真成了折辱筋骨的把戏。
那蹦跳之态,既累得人脱力,又失尽体面,在场的金枝玉叶们何曾受过这等嘲弄?
霎时群声鼎沸,怨怼之语如潮翻涌。
“太过分了!我新挽的堕马髻,一纵便散,都不好看了!”
“喜欢兔子怎么不自己下去蹦跶两圈,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什么意思啊,拿咱们当兔子耍呢!”
“往常都是作诗两首,到他这儿就不一般,哼,待圣驾至时,我必奏此狂悖,看他犹敢嚣张!”
喧声一浪高过一浪,颜无忧此时悔得五脏六腑都发苦。
早知如此,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绝不会点头应下上官钰那句提议。
如今倒好,风头没出,反被架在火上,连带着也成了众矢之的。
她仓皇抬眼,想寻上官钰,好说歹说把这“惩罚”一笔勾销。
偏偏天意弄人,目光甫一抬起,便直直撞进上官钰眼底。
那人唇角含着一点薄笑,像早知她想反悔,眸中幽光一闪,竟透出几分“来不及了”的冷意,只将无声威压沉沉逼来。
颜无忧:“……”
更不必说颜映柳就护在他身侧,轮椅微微斜倚,广袖垂落覆住扶手,姿态间分明透着股“有我在此,任尔翻江倒海亦无妨”的底气。
当真是有其妻必有其夫。
纵自己出声求悔,颜映柳也必横插一手,可若被二皇兄知晓,少不得又起一场牵连不清的腥风血雨。
唉,难啊。
她沉吟片刻,终不肯沾这浑水,抬手便把山芋抛却,语带踌躇:“这……本公主亦难裁断,不如问问殿上诸位娘娘,看她们如何定夺?”
到底是亲生女儿,哪舍得坑亲娘。
她生母位分本就微薄,此刻若贸然开口,徒然自讨没趣,反惹背后指点。
思及此,她眸光先自飘向纯妃,眼尾飞红,睫羽轻颤,递去一缕委屈又乞怜的柔色。
纯妃与她相视片刻,默默错开,声线淡若秋水:“本宫也辨不得这罚是好是坏,便弃权罢了。”
皇后耳力极尖,忙在昭皇贵妃启唇前截话,温声刻意,一副避事姿态:“本宫亦弃权。小女儿家的嬉闹,本宫若插手,反落多事之名,不妥。”
她向来外树“温惠大方”之帜,岂肯为些许风波坏多年经营?
于是这滚烫的棘刺,便顺理成章滚到了昭皇贵妃身上。
此刻她正捻着玫瑰酥,唇角沾屑,忽觉万箭般的目光齐射而来,冷得她浑身一怔。
最利的一支箭还是出自颜映柳。
那眼尾弯弯,笑里藏锋,分明等她收场。
昭皇贵妃轻“啧”一声,抬手令婢女拭净指尖,再呷一口温茶,才懒懒开腔:“赌便赌了,赢者簪花,输者认罚,吵嚷甚么。”
怕人诟病她偏袒亲子,又添一句,“若不服,后头还有赛局,你们赢他一回,再把脸面捡回去便是,现在反悔,怕是晚了。”
话音钻入上官钰耳中,他低嗤一声,不高不低,恰够颜映柳听见。
难怪此人劣骨难剔,原是有位无法无天的母妃冲阵。
所有狠话恶事,昭皇贵妃替他道尽,他自己反落个慈悲名号,真真好一出“母慈子孝”。
忽然发觉有股痒意沿指缝爬入手心,上官钰生疑地看去,只见颜映柳侧首以指腹轻挠他掌心,仰着脸瞧他,唇未动,无声问:“在笑什么?”
上官钰鬼使神差,也稚气回了句:“笑你太坏。”
一瞬回神,忙抬眸,声线拿捏得乖巧:“娘娘说得是,后头若诸位姐妹还想与婉儿切磋,婉儿定奉陪,纵是上刀山下火海的惩罚,也绝不推脱。”
昭皇贵妃既已拍板,众女纵有千般怨怼,也只能将满腔恨意咬碎了往肚里咽。
而那些未参赌的姑娘们,早按捺不住心头的看热闹之意,一双双眼睛灼灼发亮地跟过去。
可半圈还未跳完,已有人踉跄扑地,裙染尘灰,髻散珠落,如残花委地。
上官钰冷眼看着,却无预想中的快意,也无悔意,胸口空荡荡的似风过荒庭,片声不留。
应该是太无聊了。
他默默推着轮椅,送颜映柳归位,自己则取旁边的椅子坐下。
光是垂泪折辩就折腾了小半日,喉咙早哑得发疼,他端盏凉茶,小口啜饮着润喉。
余光扫过,发现颜映柳仍凝眸望着他,那双常含笑意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
“将军总这般瞧我,是何缘故?”上官钰随手搁下茶盏,语气疏离。
说实话,他厌他,也服他。
回溯儿时,颜映柳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说是最鲜活的少年郎也不为过。
而今他双足废了,换作旁人早该戾气缠身,见谁杀谁,他却仍守着那份温润,只不过是心思比从前更显深沉难测。
何尝不算一种本事。
“眼波明处偏宜笑,眉黛愁来也解颦……”
他开口时,刻意把这句旧词嚼得愈发缠绵,目光黏在上官钰侧颊挪不开,“夫人在侧,喜容好看,愁态也好看,我哪舍得移开眼?”
话音未落,他指节已悄然伸去,去勾那垂在袖边的指尖。
上官钰连眼角余光都未动一下,腕间微转,广袖便扫出道凉薄的弧线,不偏不倚将颜映柳的手挡在半空,让他落了空。
这避让看似无意之间,实则准得像掐着更漏算好了时机。
颜映柳掌心落了空,脸上却不见半分羞恼,只低低笑了一声,又伸长手臂去够他,“何况今日夫人为我出头,这般维护,我除了感动,还有什么能相抵?”
“……这条命,先押给你。”
声音还悬在半空,上官钰已侧身挪开半步,动作行云流水,没留半分余地。
他淡声接话,语气冷得没带半分波澜:“臣女未曾替将军开口,也并无维护之意,将军不要会错了意。”
“再者……”话至此处,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唇角一挑,冷诮道:“你的命,我不需要。”
干脆,也懒得再披那层虚伪的恭谨。
他拢了拢袖,把方才的避让续成一句更刻薄的话:“尽拿些没人要的东西来塞我,倒显得我收破烂似的。”
颜映柳:“……”
临近申时,竟平地起风,吹得那截落空的手背隐隐生凉。
颜映柳指腹下意识蜷了蜷,仿佛眼前人只是道晃悠的虚影,纵是他再往前探一寸,指尖也碰不到半分衣袂。
他还在因上官钰的话暗自神伤,浑然不知上官钰已把他反复掂量了几遍,愈想愈笃定,颜映柳这个贱人就是故意的!
他是何其的聪明,看似温顺无害,实则阴险狡诈!
昭皇贵妃那点藏着的心思,在颜映柳眼里,不过是孩童随手抛进水里的纸船,一浸即烂。
当娘的比不过儿,还不恐怖么?
毕竟自打记事起,颜映柳就随舅舅在边疆幕府听风、算沙、观星,学的不仅仅是子曰诗云,更是那些无人知晓的筹谋。
不显山不露水,且无处不在。
恐怕当时黎欣跪地一呼明察时,他便已把“可疑”二字钉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现在不过是打着牵手的幌子来试探。
一次、两次、三次……颜映柳像耐心的钓者,把亲昵当作香饵,看自己究竟咬不咬钩。
他偏不咬。
直到第七次伸手扑空时,颜映柳的指背几乎擦过上官钰腰侧,累是累着了,却仍只捞得满掌空凉。
“……”
不就牵个小手,躲得跟什么似的。
颜映柳望着那人无波的侧脸,指节不自觉微屈,气息也稍显急促,末了竟闷闷笑出一声,像是气狠了:“好坏……总躲着我。”
控诉未完,他已挺直脊背,赌气般撤离他半臂,再开口,声线沉缓:“为夫这条命,城外三千铁骑,京中十二楼都在排队拿。”
“夫人一句不要,可当真亏得血本无归。”
上官钰只低低“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将瓷盖轻叩盏沿,一派“两耳原不与尘侵”的态度。
颜映柳等来等去,始终等不到他一句软话。
指腹在轮椅扶手上敲了数记,还是自己推着轱辘前移寸许。
方欲启唇,忽听身后一阵靴声急促,夹着内侍带哭腔的劝慰:“二殿下您慢些!”
“射箭场滑,注意脚下,您放宽心吧,皇子妃定然无恙啊……”
上官钰闻言动作一滞,颜景铭恰从他身侧掠过,却在三步外戛然停住。
身后紧紧跟随的小内侍收势不及,一头撞上他后肩,随即扑通跪地,颤声连呼:“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颜景铭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他回眸,目光死死锁在上官钰脸上,不带一丝回锋的余地,道:“上官婉儿,今日你让欣欣挨的每一息,他日我必十倍奉还。”
“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个人好寂寞,有读者大大可以跟我牵小手吗?[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牵小手可以吗?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