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秦二小姐本为庶出,自己的姨娘也比不过旁人,早早就失了宠,连带着她在府中也体面不如丫鬟。
而这次狩猎,也是她费了半月工夫,在长姐跟前装乖卖巧,才换来的露脸机会。
如今却被上官钰当众揭开底细,戳破顶替嫡女的痴心,连同方才那些讨好黎欣的伶俐话,霎时成了笑话,气得她浑身发抖。
“你休要血口喷人!”她声音发颤,却仍强撑,“我与长姐手足情深,她待我宽厚,我怎敢存那不轨之心!”
要知道宠妾灭妻、庶子谋嫡,乃家门之大忌,是世所不容的。
纵有此念者亦当深藏于腹,而一旦显露,必遭人唾骂不绝。
此等行径简直亦坏伦常,纵使千刀万剐,都难泄其恶。
“是啊,你怎会呢?”上官钰紧跟着附和,慢条斯理地抽箭、扣弦,装模作样地把玩。
随着一声“嗡——”
箭矢破空而去,贴着秦二小姐的耳际掠过,连带着掀起她鬓边碎发,也掀起她心底的恐惧。
“喂!你干什么呀,万一伤到我了!”
上官钰眼也未抬,又取第二支箭,或许听见了这话,又佯装没听见,总之答非所问:“放心,这种事……你这辈子怕是成不了。”
“想做嫡女,总得先学几分雍容大度,落落大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可对?”
“你嘛,也不算差……双下巴聚财,塌鼻添福,除了脑子笨了点,这般富态模样,谁看了都羡慕。”
“确实也怪我,没能生得你那张巧嘴,好在分寸拿捏得还算恰到好处。”他低低笑出声,语调一转,“当初,你便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说罢,眸光似无意地掠过众人。
那一瞬,众人尚懵懂,待回过味来,才惊觉这话若真出自秦二小姐之口,还不慎恰叫旁人听去,主要是这明褒暗贬的话术,说的分明是……
十来道视线齐齐钉在秦大小姐的脸上。
“你胡说八道!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秦二小姐声音发颤,脸色刷地惨白。
“既没说过,怎的就没人肯出来替你挡一句?”
上官钰懒懒挑眉,指尖随意一点,“你敢不敢起誓,这话,半句也没听她说过?”
“啊?谁、谁要发誓啊!”被指的小姐惊得后退半步,“这关我何事!”
“嗯,不关你事。”上官钰沉吟片刻,手腕一转,又遥遥点向另一人:“难不成……是你?”
那小姐脸色骤青,攥紧了绣帕:“休要血口喷人!要发誓你自便,别拖我下水!”
分明方才还挽手说笑、一副“姐妹同心”的模样,转眼便退的退、躲的躲,生怕沾上一点腥。
冷眼瞧去,倒像一群受惊的雀儿,扑棱棱四散,只留秦二小姐一人站在原地,任流言的网越收越紧。
而这番推拒,落在秦大小姐眼里,恰成了最硬的证据。
若非心虚,何来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那最后一丝将信将疑也沉了底,化成冷冷的四个字:“原来如此。”
“我还总想不透,为何爹爹近日看我如同陌路,连一句重话都吝于给我,更为何昔日挽手说笑的姐妹,如今见了我,便像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原是你暗中作祟!”
秦二小姐踉跄半步,急急望向长姐,只唤得一声“阿姐!我没有!”,便见那道背影僵了一瞬,头也不回地去了。
其实上官钰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夺嫡的念头。
不过信口开河,胡乱编造,好叫旁人自乱阵脚。
谁知她那些背地里添油加醋、暗暗给长姐使绊子的小动作,一件接一件,全被翻到了日头底下。
原以为是凭空捏造,如今倒成了歪打正着。
连上官钰都吃了一惊,竟然都是真的?
恰巧此时颜无忧脚步甫近,他察觉后眸底寒光瞬收,仿佛方才毒舌从未出口。
“好了,各位姐姐妹妹,哪来这么多闲气?”
他拍了拍掌中弓弦,温声细语:“快些整装上箭吧,我可等着看诸位的绝妙箭术呢。”
匆匆来迟的颜无忧见众人面无异色,暗暗松气,忙招呼诸女各就各位。
世家闺秀,素以琴棋书画为傲,然而为了博皇子青眼,也有不少人早暗习骑射。
黎欣便是其一。
她率先张弓搭箭,五矢连环,三中红心,两贴红缘。
围阁顿时彩声四起,赞誉如潮:“二皇子妃好箭法!”
“京中闺秀,孰能比肩?”
“真是精彩,不愧是皇子妃出身!”
彩声入耳,黎欣颊染飞霞,眸光愈亮,心口怦怦:若颜映柳见得此景,可会投来一瞥?
后头再上场的,不知是存心谦让,还是真就技艺平平,成绩竟都比黎欣差出老远。
皇后看得愈发眉梢舒展,温声赞道:“看出欣儿平素下了苦功,日后还要这般勤练,也叫景铭跟你学学。”
黎欣心里喜极,面上却不敢显,忙福身道:“谢母妃夸奖,儿臣定更勤勉。”
另一侧,上官钰先前只射了两箭敷衍,此刻重新执弓站到起射线。
只可惜无人在意,毕竟全都在传未来三皇子妃得了癫痫,该是躲得远远才好。
直到一支羽箭破风疾掠,“噗”地钉入靶上那一点猩红,场中才倏地一静。
第二箭紧随而出,尾羽犹自轻颤,四周已响起低低惊呼。
上官钰重复地抬臂、引弓、松弦,随后箭身破空,只留下一道笔直的残影,与先前一矢落点毫厘不差,紧接着第三箭离弦,全场呼吸仿佛被一并抽走。
只见三支箭簇首尾相抵,几乎嵌进同一个点里,那抹猩红被羽遮得严丝合缝。
而后第四箭行云流水般追至,四箭攒簇,整整齐齐,却在第五箭时,他指间力道忽地放轻,箭羽擦着靶缘掠过,只钉在最外环的白皮上。
可即便如此,成绩仍遥遥凌驾黎欣之上。
报靶仆从踉跄奔回,举靶转身的刹那,满场死寂被颜映柳的掌声打破。
男人倚坐轮椅,笑得赏心悦目,眼底盛满不合时宜的得意,仿佛家猫打赢了老虎般,自豪不已。
而在场人几乎都瞧出上官钰第五箭是故意羞辱而留手。
只是这种嗤之以鼻地报复手段,未免太幼稚。
好在,还有更幼稚的人捧场。
“夫人神技,我望尘莫及。”颜映柳夸张地又是哇又是呀的,笑眼眯眯道:“射箭劳神,过来,为夫替你揉揉手。”
话落,昭皇贵妃因上官钰而挑起的眉峰一抖,立时被这做作膈应得别开眼。
上官钰斜视他一眼,置若罔闻,随后抬眸扫向众人,语气淡然:“我赢了,处罚之权,该归我。”
黎欣在原地站不住了,几步上前狠狠攥住他的手腕。
尽管掌心里全是冷汗,却仍死死扣住那截纤细腕骨,仿佛稍一松手,眼前人又要转眼化作旁人的脸来。
“婉儿根本不会射箭,”她嗓音压得极低,尾音却止不住发颤,“你,你就是上官钰……我没有说错!”
本以为会遭反咬一口,却听见对方低低一笑,带着凉薄的戏谑:“你说什么胡话?”
上官钰反扣住她的手,指腹稍稍用力,不仅在自己腕间压出深深红痕,也让黎欣疼得牙关紧咬。
面上却仍是那副柔弱模样,眸中甚至还浮起一层将坠未坠的水光。
“我只是近来才瞧明白,你对将军存着别的心思,心里难免吃醋。”
他说得一本正经,让人一时分不清真假,“更何况……我如今没了爹娘,连哥哥也护不住,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黎欣被这突如其来的示弱惊得晃神,又听他更轻地补上一句,近乎哀求:“也求求你,帮我求皇后娘娘,放婉儿一条活路吧。”
“皇后娘娘?”黎欣愕然失声,踉跄后退两步,脸色瞬间煞白。
上官钰也变了脸色,难道不是皇后?
远处时刻观察着这边的颜无忧察觉端倪,脚步轻快凑近,瞧见二人对峙,只当又是闺阁口角,忙赔笑打圆场:“两位嫂嫂说什么悄悄话呢?怎地还红眼了?”
“也跟无忧说说呗。”
黎欣刚张了口,话到舌尖却猛地僵住。
她从未摸透过上官钰,此刻见他低垂颈项,长睫投下一弯脆弱阴影,心底骤生不详。
果然,下一秒,上官钰声线不高不低,恰好让四下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没什么大事。”
他微偏开头,肩膀垮下一分,音色比先前落泪时更显委屈,“只是方才射箭,不知怎的惹恼了二皇子妃,竟还想要当众扒我衣袍验身。”
话音一顿,轻轻吸了口气,却又绷着股倔强的清傲:“原来在诸位眼里,婉儿竟这般不堪?”
“是那不舞之鹤、朽木难雕,才被如此排挤么?”
“什么?!我哪有!你……”黎欣惊怒交加,语塞喉间,脸色涨得紫红。
她不过情急扯了扯手腕,怎就成了当众验身?
直到皇后的目光凌厉扫来,她膝盖一软,“噗通”跪倒:“母妃明鉴!儿臣绝无验身之念,皆是她血口喷人……”
“够了!”皇后冷声打断,眉峰紧蹙,“今日宫宴,不是你们清算私怨的市井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何体统?”
说罢不耐地摆手,“能私了便私了,本宫没空再分神管这些琐碎!”
上官钰见状,忙敛起眼底锋芒,温顺跪地:“皇后娘娘息怒,都是婉儿口不择言,惹娘娘烦心,往后绝不再提。”
皇后揉了揉眉心,语气稍缓:“本宫并未怪你的意思。”
众人看在眼里,只见上官钰楚楚可怜,把过错全揽于己身,半句不指旁人。
可细一回味,又觉毛骨悚然。
黎欣“当众验身”的罪名,已被皇后亲口定性为私怨,再难洗刷。
而上官钰好似偏生就有翻覆阴阳的本事,纵是咄咄相逼,也能做出楚楚可怜之态,叫人又恨又怜,直咬碎牙。
渐渐,周围气氛悄然凝固,竟无一人再开口。
颜映柳才抬眸,声含温劝:“娘娘既已封口,此事便作罢。”
言罢目光掠向上官钰,指尖微蜷,虚虚一拢,暗含纵容。
他声线压得极低,旁人听来只道夫妻私语:“好婉儿,来,到我这边儿。”
“……”
只可惜这好一副无瑕皮囊,落在上官钰眼中,却尽是伪善。
然而满座注目,他顶着与颜映柳的婚约,竟无半分推拒余地。
就算是报应,也该够了。
上官钰只得将喉间翻涌的恶心死死咽下,一步一挪,慢得似连鞋底都要在地上烙出印来。
但转念间,他又忽生暗喜。
幸而今日受此辱者,是我。
倘真教婉儿被颜映柳这般揽腰贴面,他必抽刀寸寸剐之,令其求死不能。
颜映柳或许已窥其梗,又或许故示不知,竟自驱轮椅相迎上去,温声款款,浑不看他眸底抗拒:
“我家婉儿素日受了太多惊惧,前些日子前总伏在我怀**诉飘零,方才乍惊,又忘却来寻夫君。”
“不怕,我来找你就是了。”
上官钰:“……”
语罢,颜映柳先一步探手,将他指尖纳入掌心,十指紧扣,不容抽离。
忽而眸光一落,瞥见那截雪腕上一圈猩红,唇畔笑意倏然收尽,指尖情不自禁地轻抚着,声音沉沉,却教满座俱闻:“恐怕此后再不许他人妄触我夫人了,瞧,都红了。”
“疼在我心,你们是不会懂的。”
众人:“……”
上官钰无语,想要挣脱,腕骨却被他扣得更紧,遂弃了挣脱之念。
实在是还未拜堂,他到底有多欢喜,有多怜爱,到底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烦死了!
此刻势比人强,旧事重提,不过徒惹祸端,上官钰只得暂压内心焦灼。
正心念电转间,忽闻高座之上声音传来。
“既轮到婉儿提罚,便说说吧。伤和气者且搁,本宫倒好奇,你欲如何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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