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伏在角落的玳瑁疾扑而上,一掌拍在他肩窝,趁臂麻之际夺下长剑。
“当啷”一声,寒光坠地,众人凝滞的心口这才重重一落。
只余黎欣一人面白如纸,唇角微颤,心知大势已去。
事到如今,血溅御前,谁还会信她“偷龙转凤”的话?
上官钰即便是与颜映柳隔案对坐,也惜字如金,方才却像把整整一生的词句都倾倒出来。
泪珠更不等他眨眼,说坠就坠,常人纵被利剑抵喉,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地逞凶。
他却偏不,毫不迟疑地就在自己雪白如玉的脖颈上划过一道艳红的血痕。
对自己,他竟也下得这般狠手。
“婉儿……”皇后终是开口,声音缓了下来,带着余惊后的疲惫:“你这又是何必?除了让本宫内疚,还有何用处?”
“你父之罪,与你无干,你温顺良善,本宫素来看在眼里。”
“往后休要妄自菲薄,更不可于皇上面前如此轻生,这成何体统!”
皇后把话锋兜转,软里带硬,众人哪会听不出?
若再追究,便是逼死孤女。不追究,又似纵了矫诏自戕的恶例。
实在左右为难。
上官钰见台阶已到,当即拂袖跪倒,方才拔剑的烈性瞬间消散,只剩温驯悔意:“臣女鲁莽,惊扰凤驾,请娘娘责罚。”
皇后瞥他颈侧血线,又扫过瘫软在旁的黎欣,轻揉眉心,语气透出乏累:“本宫哪还敢责你?再责,难道又要见血?”
话音落下,目光停在黎欣身上,寒意微闪。
亲儿媳当众构陷,闹成血溅御前的局面。
轻则损她母仪威严,重则被人暗指“纵容皇二子妃戕害民女”。
罚,亲儿子必闹。不罚,闲话更甚。
她沉吟片刻,终只是抬手吩咐:“二皇子妃失仪,今日过后送到本宫侧殿,静心思过。”
“未得旨意,不得擅出。”
一句“静心思过”,既未降罪,亦未宽恕,先将人软禁,再留待后议。
今日这一剑,看似孤女求生,吓得黎欣措手不及,实则还把“皇后公允”的牌坊劈出了一道再不能弥合的细缝。
真是好手段。
而黎欣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今日被当众挑破,若叫颜景铭知晓,她往后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
偏偏在场贵胄如星,嘴碎者更胜繁星,此事必会随风传回二皇子耳中。
她已被架上刀口,进退皆难。
反观上官钰见好就收,已垂首躬身,“娘娘,欣欣年纪尚轻,一时糊涂犯了错,想来必是受人挑唆,并非出自本心。”
“臣女与她情同姐妹,怎忍心见她因此获罪?”
“只求娘娘开恩,免了她这一回的责罚,日后臣女自会多与她谈心宽慰,定能化解今日的误会。”
话落,他缓缓朝黎欣的方向轻轻牵动唇角,眸底冷光潋滟。
激得黎欣瞳孔骤缩,背脊生寒,仿佛被毒蛇盯上。
方才那以死明志的举动,看似自辩,分明是把她往绝路上逼。
如今却又忽然转身,亲手来扶她,焉能是真心?
“母,母妃!”黎欣着急忙慌地打断他:“儿臣甘愿受罚,任何处罚都……”
“好了,他既肯为你求情,本宫再追究便显得不近情理。”
皇后以指轻揉额角,声音里透出倦意,“今日乃狩猎吉日,若传到圣上耳中,又添一场肝火。”
她抬手轻挥,一锤定音:“到此为止。你们之间的恩怨,私下再算,不许再摆上台面。”
风波方歇,昭皇贵妃已急声吩咐婢女:“快传太医!怀容脸色不对!”
纯妃亦捏紧绣帕,目光掠过上官钰被血浸透的衣襟,侧首低嘱:“江平晟,随去伺候,多召两位太医,再取套干净衣裳来。”
“奴才明白。”
直到此刻,上官钰才猛然回神,戏演得酣畅,竟忘了身后还有个“病弱夫君”的戏份要补。
他几步折回颜映柳身侧,男人正撑着扶手喘息,面色白若宣纸,唯眼角因情绪激荡泛着薄红,竟透出几分男色艳意,撩人而不自知。
也无怪黎欣至今念念不忘。
只以余光掠过上官钰脖颈处那抹血痕,颜映柳便又觉眩晕翻涌,身形一晃,忙错开视线,狼狈至极。
可金光漫落,他五官依旧惊艳,尤其眸色清浅,像蒙着薄雾,半张脸浮在光里,半张沉于暗中,反倒添出几分危险的妖冶。
目光不自觉多停了一瞬,上官钰才故作镇定地移开,低声探问:“将军可还撑得住?”
谁知颜映柳只冷冷掠他一眼,随即侧首,丢下一句:“夫人好手段。”
“我不过惹你不快,你竟对自己下此狠手,倒教我更加堵心,现在才来讨好,怕是要迟了。”
随着轱辘轻响,轮椅已转,只留背影冷硬,再不回头。
“……”
大庭广众的,总不好甩脸子走开。
于是上官钰违心地伸手,将他的轮椅又调了回来。
指尖方一用力,便听颜映柳低低闷哼,唇线抿得发白,眼角却软软垂下,像只被雨淋湿的鹤:“你真的好坏,流这许多血,专来吓我。”
“还说什么孤身一人,分明没把我当家人。”
他抬眼,直撞进上官钰心底,又缓缓敛了光,“定亲三载,不过是没来得及拜堂,我竟连个家人的名分都讨不到,实在伤心。”
上官钰闻言下意识抚向颈侧,满指湿黏。
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第二个念头。
颜映柳,身为沙场见惯鲜血的人,偏见不得他流血。
安慰人的软话在喉头滚了几滚,终只闷声挤出一句:“……不会再有下次。”
颜映柳低叹一声,不再追问,只道:“你并非浮萍无根。我……你的夫君,便是你的靠山。”
“往后若再遇风浪,不许拿性命去赌清白,往我身后一站即可,我自会替你平山填海,记住了?”
上官钰:“将军……我们还尚未成亲。”
“迟早的事。”
“……”
一个早该埋进黄土的废人,还夸口平山填海,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
上官钰左耳进右耳出,懒得理会。
不远处黎欣却听得真切,胸口愈发苦涩翻涌,她笃定上官婉儿已死,方才欲要自刎的就是上官钰!
可皇后竟半分不动,连验身都不允……
指甲掐进掌心,她暗里咬牙:凭什么?凭什么连真相都不敢碰?!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上官钰就接过一套翠色衣裙,外罩轻纱,上缀滚圆珍珠,素雅中透着华贵,料触手温软,显是纯妃精挑的贡品。
进了锦篷,屏退婢女后,他先拭净胸口残血,又独自换上新衣,将胸前置的假物仔细垫回,确认毫无破绽,才随婢女返场。
颈间白纱尚透淡红,衬得面色愈发冷白。
他挨回颜映柳身旁,两人并肩一坐,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活脱脱一对遭劫鸳鸯,四周议论声顿时低了三分。
颜无忧见气氛凝滞,笑吟吟出来打圆场,“好啦,不愉快的事便让它过去吧。”
她随手拔下发间的金翡翠簪,高举过顶:“那么今日比箭夺魁者,此簪为彩!”
“持簪之人可向本公主提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无有不应!”
公主金口一诺,贵女们哪还按捺得住?
当即有几位鲜衣少女执弓上前,场中霎时金环脆响,绣袂生风。
颜无忧眼角瞥见黎欣神色还僵硬,心疼地几步上前,轻声细语:“二嫂嫂也下场试试?若你能夺魁,我允你三个条件,如何?”
黎欣心头一暖,反手攥住颜无忧,迅速堆出笑:“那嫂嫂便陪忧儿玩个尽兴。”
上官钰端着茶盏,目光却在那群贵女脸上来回掠过,发现之前在背后嚼舌根的几位,此刻正跃跃欲试。
喉间忽地溢出一声极轻的笑,他随手搁了盏,指节方触桌面,一只温热的大掌便覆了上来。
颜映柳微微倾身,指腹摩挲他的指节,低声道:“怎么总是在打坏主意?就不能乖乖陪着我?”
“不能。”
上官钰答得干脆,抽手起身,“我心里不痛快,不能就是不能。”
话音未落,他已走到近前,竟还无事发生地牵起黎欣,笑得天真又雀跃:“欣欣,单赌一支簪子,太寻常。”
“何不添条规矩?胜者得赏,败者受罚,罚什么,由胜者说了算。”
他抬眸望向颜无忧,唇角弯出浅弧:“无忧,你说呢?”
颜无忧心念急转,若此时驳回,倒显得众女合起伙欺他。
于是朗声应道:“也好。只是罚不能出格,须先请诸位娘娘过目,大家图个乐子罢了。”
一句“过娘娘的眼”,便把最锋利的关窍交到皇后、纯妃与皇贵妃手里。
纵是上官钰胜了,真要报复地罚黎欣,也得掂量轻重。
黎欣耳里听着,心下稍安,却见上官钰眼底笑意更深,仿佛早算到此节。
只可惜上官婉儿素日不与贵女们往来,关系也不大好,如今一来更成了“疯妇”代名词。
众人避他如避瘟,却围着黎欣嘘寒问暖,毕竟是皇后钦点的儿媳,总比罪臣遗孤值得攀附。
趁着换骑装的空隙,几位小姐故意把话说得响亮:
“欣儿别怕,他失了爹娘又失心疯,说话没轻重,你别往心里去。”
“往日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往后我护着你。”
“可不是?落到他那境地,不是疯就是死,何况他那个夫君……听说只剩几个月的活头,该不是个克夫的。”
“好了!”另一人慌忙打断,“皇贵妃就在近前,想让娘娘摘你脑袋了?”
风把议论吹得七零八落,颜无忧隔得远,没听见。
上官钰倒听得一字不差。
那些压低的嗤笑,本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一群人真是傻的可爱,也不怪近墨者黑,蠢得跟黎欣如出一辙。
彼时,皇后命人特制的女弓静静横于案上,木质温润,弦丝轻软,较之男子用弓小巧许多。
上官钰探手取过,指尖似赏玩般摩挲箭身纹理,脚下却无声无息地贴近那堆闲话之人。
“秦二姐姐,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甚是想念。”他声音轻若游丝,却精准钻入方才口舌最毒者的耳中。
“你,你胡说什么呢,上次不见过一面了?这才几天啊……”
上官钰答非所问:“几天也很是想念啊。”
视线从箭上移开,笑意浅淡,却叫秦二小姐心头骤紧。
那眼神虽不带戾气,却更像薄刃贴肤,叫人不敢妄动。
“一别数日,竟已贵为嫡女,当真可喜,祝贺祝贺!”他语声微顿,恍然般轻笑,“哦,是我失言了。”
“都怪我不好,平日听你自怜多了,倒忘了你长姐今日也在场。”
话音落地,秦大小姐面色已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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