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被推向了最**。慕容父亲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喧闹的场面暂时安静下来。
“各位老少爷们儿,婶子阿姨们!今天,是我家青瓷和文家时默定亲的大好日子!”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酒意和毫不掩饰的得意,“感谢大家来捧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期待,大家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慕容父亲转向文父,脸上堆满了热情而又略带恭维的笑容:“文老哥,你看,这孩子们情投意合,咱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按照咱们这儿的规矩,这订婚礼……”
文父面色平静如水,他微微颔首,从容地从随身带来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用大红绸布精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那红绸鲜艳夺目,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刺眼。他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双手稳稳地托着,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所有人的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一瞬,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块红布上。
文父这才缓缓起身,将红布包递向慕容父亲。慕容父亲几乎是抢步上前,双手有些微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得像一朵秋天的菊花。他当众,故意慢动作地解开红绸——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簇新挺括的百元大钞,足足六万八千元。人民币特有的油墨气味混合着新纸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开来。
“哇——!”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叹声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六万八!慕容家这回可是捞着了个金龟婿啊!”
“瞧瞧,人家这手笔,真大气!”
慕容父亲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他高高举起那摞钱,向四周展示了一圈,才心满意足地交给身旁同样笑逐颜开的妻子保管。
接下来的时间里,慕容父亲仿佛一台上了发条的复读机。他端着酒杯,穿梭在各桌之间敬酒,每一次停顿,都会“无意间”将话题引向文家的“实力”。
他拍着一位老兄弟的肩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桌都能听见:“……哎呀,还是文老哥有本事啊,在城里做点生意,一个月随随便便就能挣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不够,犹豫了一下,别扭地又加了一根,强调道:“两三万呐!顶咱们在地里刨食一年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路边那辆崭新的轿车,对另一拨人说:“瞧见没,时默这孩子,实诚!这订婚,二话不说就先给我们把车置办上了。这车,开着就是比咱那拖拉机舒坦!”
他走到文时默和慕容青瓷身边,看似慈爱地揽着女儿的肩,话却是说给邻居听的:“以后啊,他们小两口就到城里生活去了!房子嘛,文老哥说了,肯定在城里买!咱们这老房子,以后就留着我们老两口养老咯!”
他每一次“无意”的炫耀,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在宾客中激起一阵更热烈的羡慕和奉承。慕容家仿佛被这巨大的虚荣心托举着,飘然欲仙。
而文父,始终端坐在主位,平静地喝着茶,脸上挂着那层不变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仿佛慕容父亲口中那个月入数万、慷慨大方的“亲家”,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文时默坐在他旁边,感觉自己像一件正在被展出的、标价昂贵的商品。耳边是岳父不断的炫耀和宾客的恭维,眼前是父亲深不见底的沉默,他杯中的酒,味道苦涩得难以下咽。
这场体面的订婚宴,在慕容家看来是风光无限,在文时默心里,却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宴席的气氛在慕容父亲持续的炫耀和宾客们不绝于口的恭维中被烘托得愈发炽热。文时默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每一句关于他“有本事”、“大方”的夸赞,都像添了一把新柴。
终于,在一位满面红光的远房表叔端着酒杯,说着“恭喜侄女婿,以后带着我们青瓷吃香喝辣”并强劝他喝下一满杯白酒后,文时默感到胃里一阵翻涌,那股压抑已久的窒息感冲到了顶点。
他脸上勉强挤出些苍白的神色,用手扶了扶额头,对主桌的众人低声道:“不好意思,各位,我可能有点不胜酒力,头有点晕,先进去休息一下,大家尽兴。”
慕容青瓷关切地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摆手避开。他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他父亲的,微微踉跄着,转身逃离了这喧嚣的核心,走进了相对安静的里屋。
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一直静坐如山的文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语道:
“这就受不了了?才哪到哪儿啊。”
一旁的文母隐约听到了声音,却没听清,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文父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湖面,淡淡道:“没什么。”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腕表,语气果断:“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文母吃了一惊,“这就回去了?宴席还没散呢,这……亲家那边怎么交代?”
“不然呢?”文父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适时地、几乎是精准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文丽”的名字。文父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将听筒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人说话,一片寂静。
然而,文父却对着话筒,用足以让主桌和邻近几桌宾客都清晰听到的音量,语气沉稳而略带急促地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情况很紧急吗?……嗯,行,我明白了,我马上就赶回来!”
他挂断电话,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歉意和无奈,对着主位的慕容父母以及周围的宾客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公司那边突然有点急事,需要我立刻回去处理一下。扫大家的兴了,大家一定吃好喝好,我们就先失陪了。”
这番举动行云流水,理由冠冕堂皇。慕容父亲虽然觉得亲家这么早离席有些遗憾,但对方是去处理“大生意”,脸上反而更有光彩,连忙起身:“哎呀,正事要紧,正事要紧!文老哥您快去,这边有我们呢!”
文父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还有些懵懂的文母,在一片理解的目光和送别声中,从容地离开了这片喧嚣的战场。他的离去,与他儿子的退场一样突兀,却远比后者更加干脆和莫测高深。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了喧闹的慕容家。文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终于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丈夫:
“老公,公司……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文父没有睁眼,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出事?”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回去你就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堵住了文母所有的疑问。她忽然明白了,那个电话,那个离开的借口,不过是丈夫导演的一场戏。她看着丈夫棱角分明的侧脸,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身边这个人。
慕容青瓷跟着文时默进了里屋。房间里还残留着上午忙碌的气息,与外面的喧嚣仅一门之隔。
文时默并没有躺下,他只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尚未散尽的热闹,背影僵硬。
“时默,你没事吧?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慕容青瓷走上前,语气带着关切,伸手想去摸他的额头。
文时默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
“我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这疲惫远胜于酒意。
“那你……”慕容青瓷看着他疏离的样子,心里有些委屈和不快,“今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我爸他……他也是太高兴了,话多了点,还不是为了我们好,想让亲戚们都看看,我找了一个多好的归宿。”
文时默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她脸上有着真实的委屈,却丝毫看不懂他眼中的沉重。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高兴,”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嗯,是挺高兴的。”
他这近乎麻木的反应,让慕容青瓷更加疑惑,却也让她不知该如何继续追问。她只觉得,眼前的文时默,虽然近在咫尺,却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文时默进屋后,就像一只警惕又担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到了虚掩的房门边。
慕容墨染扒着门缝,看到了姐姐跟了进去,也看到了时默哥哥那沉重得仿佛要压垮他的背影。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里面的空气是凝滞的,是不快乐的。
她焦急地抿着嘴,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她知道自己不能进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飞快地跑开。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重新出现在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只是轻轻地将杯子放在了门内的地上,正对着文时默背影的方向。
然后,她迅速退到院子的角落,搬来她常坐的那块小石头,就那样安静地守着这扇门。她不去玩,也不理会周围的吵闹,只是时不时地抬眼望一下那扇门,确保没有人去打扰他,也确保……如果时默哥哥需要,她能第一时间看到。
她的守护,无声无息,却比屋里任何一句关怀的话语,都更早地、更纯粹地,抵达了文时默孤独的世界边缘。
慕容青瓷回到了院子里,继续招呼宾客。
文时默长长的呼吸了一口空气,感觉脑袋沉闷而且有些疼,他甩了甩头,离开窗户躺了下来,很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汗珠不停的从额头冒了出来,没过多久,他整张脸就红得…如同熟透了的苹果。
慕容墨染趴在门缝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水杯没有动过,她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看着似乎有些痛苦的文时默,小心翼翼的伸出小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滚烫的额头吓得她赶紧缩回了手,怎么办,哥哥到底是喝醉了还是病了,她想去告诉青瓷姐姐。
可当她看到慕容青瓷正在忙着给院子里的亲戚们倒茶,她又转身去找了一个脸盆,打了一盆水,拿着毛巾来到文时默跟前。
将毛巾放到水里打湿了又拧干,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文时默脸上和额头上的汗水。
过不多时,她见文时默又出汗了,于是又擦,一遍又一遍,直到院子里的宾客走得差不多了,慕容青瓷带着疲惫的身体走进这间屋子,她愣住了。
房间里,文时默沉沉地睡着,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已经褪去不少,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许多。而就在床边,八岁的慕容墨染踩在一个小凳子上,小小的身子前倾着,正无比专注地、用一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文时默额头上新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脸盆,里面的水已经有些浑浊,显然已经换过多次。地上,还放着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听到开门声,慕容墨染受惊般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慕容青瓷,她像只做错了事的小鹿,慌忙从小凳子上跳下来,双手下意识地将毛巾藏到身后,低着头,小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慕容青瓷看着这一幕,心中百味杂陈。有对文时默状况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刺痛和取代的莫名情绪。
“墨染,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我……我看哥哥出了好多汗,脸很红……很烫……”慕容墨染小声地、怯怯地解释着,“我想帮他擦一擦……会舒服一点。”
慕容青瓷走上前,伸手探了探文时默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正常的温热,之前的滚烫早已被那双小手一遍遍的冷水擦拭带走了。她看着妹妹那因为长时间劳作而有些发红的小手,再看看自己因为招待宾客而沾染了烟酒气、却未曾为未婚夫擦拭过一次汗水的双手,一种复杂的愧疚和恼火涌上心头。
“这里不用你了,你去玩吧。”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生硬和驱逐的意味。
慕容墨染抬起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委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毛巾轻轻放进脸盆里,然后端起那对她来说显得有些沉重的盆,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房间。
慕容青瓷看着床上安然入睡的文时默,又看了看门口那瘦小消失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个即将属于她和文时默的“家”里,有些东西,似乎从最开始就错了。那个她以为无足轻重的小丫头,用一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完成了本该属于她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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