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尘埃与烟火

县城中心,最高端的写字楼顶层,一整层都被打通,构成了一个视野开阔、装修极尽简约却处处透着不凡气派的办公室。这里,是天福集团的总部。

天福集团,在本市乃至本省都声名赫赫,是名副其实的重点企业、龙头企业,更是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和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明星企业。它涉足房地产、酒店、高端零售等多个领域,是本地经济的巨擘。然而,外界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庞大的企业帝国,幕后的老板,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平日里看起来像个普通小生意人的——文父。

此刻,文父正端坐在那张宽大厚重的黑檀木办公桌后,听着文丽的汇报。文丽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干练地陈述着新一年集团各个板块的发展规划和投资预算。她的声音清晰平稳,数据详实,逻辑严密。

文父微闭着眼,手指偶尔在扶手上轻轻点动,直到文丽将所有的项目规划全部汇报完毕,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他才缓缓睁开眼,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想起,随口问了一句:

“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文丽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回答道:“少爷和慕容小姐在城西租了一处一百多平的商品房,两人已经搬进去了。小区环境和房屋条件都还不错,算是安顿下来了。这两天,少爷正在人才市场和网上积极投递简历,寻找工作机会。”

文父点了点头,对这个信息不置可否,接着又问:“慕容青瓷没有找工作吗?”

“慕容小姐也在找。”文丽如实汇报,“本来少爷心疼她,不打算让她孕期操劳,想自己扛着。不过慕容小姐很坚持,说她不能闲着,要帮少爷分担一点经济压力,要不然怕少爷一个人太累了。”

文父听完,目光投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对儿子担当的审视,或许也有对慕容青瓷这份“坚持”的玩味。

“嗯,行了,我知道了。”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商人的果决,对文丽吩咐道,“你去找个人,带他学着做一些小生意。”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和选择最适合的起点。片刻后,他做出了决定:

“就先从……小包工头做起吧!”

这个选择看似随意,却蕴含深意。它需要直面最基层的人情世故,需要协调管理,需要承担风险和责任,是锻炼一个人韧性和能力的绝佳试炼场。

“是!”文丽没有任何疑问,干脆利落地应下,心中已然开始筛选合适的人选和可以交给文时默“练手”的小型项目。董事长对少爷的磨砺,已经以一种看似放任实则精准掌控的方式,悄然开始了。

连日的奔波与失望,几乎要将文时默初回县城时的锐气磨平。人才市场里依旧人头攒动,空气污浊。他穿着那身为了面试而准备的、略显单薄的西装,已经在这里连续停留了好几天。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过来,仔细浏览每一个招工摊位前的信息,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直到傍晚所有摊位都撤得干干净净,他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腔的悻悻然离开。

然而,现实如同一盆盆冷水接连浇下。老家县城的工作岗位,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与南方那个充满机遇与竞争的城市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一般的岗位,如保安、流水线普工,月薪普遍只有三四百元左右;即便是一些要求有文化或特定经验的岗位,比如文员、技术工,工资也大多在**百块上下,能上千的已是凤毛麟角。这与他在南方工地时,靠着体力一个月能挣近两千的收入相比,差距实在太大。这点钱,要负担房租、生活开销,还要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和未来的婚礼做准备,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就在他对着一个招聘启事上的数字暗自叹息,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竟然是那个在南方工地带他入行、对他颇为照顾的同乡大叔!

文时默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误后,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他大步穿过人群,上前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叔!真巧啊,居然能在这儿碰到您!”

那同乡像是才看到他,转过身来,黝黑的脸上也瞬间绽开热情的笑容,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哎呀!时默!是你小子!你怎么也回来了?”

两人站在嘈杂的人才市场门口,迫不及待地互相说起了近况。文时默坦言未婚妻怀孕了,不想再去南方漂泊,所以选择留在老家找工作,只是没想到情况这么不理想。同乡大叔闻言,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表示完全理解:“都一样!我家那小子也要上小学了,在那边只能读民工子弟学校,想想还是回来算了,好歹孩子能上个正经学校。”

聊着聊着,同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试探地问道:“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在肯干的人,有没有兴趣……自己承包点工地的小活来做?”

文时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同乡继续解释道:“自己承包过来,再找人做的话,虽然操心多点,但运气好、管理得当,可比自己在工地上单纯卖力气,要挣得多得多!就是前期需要垫点本钱,也要会算账、能管人。”

这话如同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文时默心中几乎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自己当个小老板?这似乎是一条能更快摆脱目前困境的路子!

他的兴趣被彻底提了起来,但同时也清楚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他立刻指了指马路对面一家看起来还算清净的小茶馆,诚恳地对同乡说:“叔,我对这个真不太懂,但特别想了解一下。要不,我请您喝杯茶,您好好给我讲讲这里面的门道?让我学习学习经验?”

那同乡也是个爽快人,见文时默态度诚恳,又是旧识,便干脆利落地一挥手:“行!那就跟你聊聊!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馆,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文时默点了两杯最便宜的绿茶,便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如同一个最认真的学生。同乡大叔也不藏私,从如何寻找靠谱的工程信息、如何估算成本和报价、如何招募和管理临时工人、如何与材料商打交道、再到如何验收和结算工程款……将自己多年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娓娓道来。

文时默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眼神越来越亮。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而这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许将彻底改变他接下来的命运轨迹。

文时默怀揣着与同乡交谈后的兴奋与初步构想,推开租住房子的门。还没等他换好鞋,一个带着香风的身影就高兴地扑了上来,慕容青瓷脸上洋溢着找到工作的喜悦,迫不及待地分享好消息:

“时默!我找到工作啦!”她声音轻快,带着点小得意,“就在离家不远的那家‘悦来餐厅’当服务员,端端盘子,一个月有三百八十块钱呢!”

文时默正准备开口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咙里,他愣了一下。三百八?他自己在人才市场摸爬滚打了几天,清楚地知道,像保安、普工这类岗位,普遍也就三百块左右,稍微好点的技术岗才能摸到四五百。去餐厅端盘子,能有三百八?他心底本能地升起一丝疑惑。

但看着慕容青瓷那亮晶晶的、充满成就感的眼睛,他迅速将这点疑惑压了下去。或许那家餐厅生意特别好,老板大方?又或者,那是一家档次不错的餐厅,工资自然高些?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泼冷水,打击她的积极性。

“怎么了?”慕容青瓷察觉到他瞬间的迟疑,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文时默换上笑容,伸手揽住她的肩,“找到工作了就好。我只是担心你,餐厅里人来人往的,你现在怀着孕,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做得不舒服,或者感觉身体不适应,千万别硬撑,立刻辞职回来,安心在家里待着养胎,知道吗?”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

慕容青瓷心里一暖,甜腻地靠在他身上,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这还早着呢,我身体好得很!最起码在五一结婚之前,我一直都可以上班。人家医生都说了,前几个月只要注意点,适当活动对身体还有好处呢。”

文时默看着她坚持的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明白,现实摆在眼前,如果只靠他一个人工作,以目前能找到的工资水平,恐怕连维持两人的基本生活都捉襟见肘,更别提为未来做准备了。慕容青瓷想要分担的心,他懂。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打算承包工地的想法说了出来。

“承包工地?”慕容青瓷闻言,脸上的喜悦收敛了些,转而露出一丝担忧,“那玩意儿靠谱吗?我听说包工程风险挺大的,会不会亏钱啊?万一亏了怎么办?”她对于需要投入本金、且前景不明的事情,本能地感到不安。

文时默对此也无法给出百分之百的保证,他沉吟了一下,才继续对慕容青瓷说到,语气尽量显得沉稳:“风险肯定有,但机会也有。我是这样想的,咱爸给的那笔结婚的钱,先由你保管着。”

他顿了顿,看着慕容青瓷的眼睛,说出自己的计划:“我在南方工地上挣的钱,还剩下万把块。我打算先用这笔钱来试试水。这样即使……即使运气不好亏了,也不至于影响到我们结婚的安排和根本。”

他刻意将风险控制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尝试而动摇他们未来的基石。

慕容青瓷听他这么说,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但还是说道:“那钱还是你自己保管着吧,你用起来方便。”

文时默却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你保管我放心。”他拉着她走到床边,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存折和银行卡,正是文父给的那三十万,扣除彩礼和买车后余下的十来万块钱,郑重地全部交到慕容青瓷手中,“这些钱,你收好。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给孩子准备的。我那边,先用我自己的积蓄。”

他的这个举动,既是对慕容青瓷的信任,也是给自己划定的一条底线——无论外面的尝试成功与否,家,和未来的希望,必须稳稳地守住。慕容青瓷握着那沉甸甸的存折和卡,感受着文时默沉甸甸的信任与担当,心中最后一点不安也渐渐化为了支持。

春节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留下的是现实粗粝的沙滩。文时默和慕容青瓷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褪去了新年的喜庆与订婚的荣光,再次汇入茫茫人海,开始了为构筑他们小小港湾的艰辛拼搏。

空气中弥漫着油烟、饭菜香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慕容青瓷穿着一身不算太合身的红色工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双手托着一个厚重的木质托盘,上面稳稳地放着三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和一碗汤,脚步匆匆却小心地穿梭在拥挤的餐桌之间。

“您的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请慢用。”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将菜品准确地端到客人面前。手臂因为长时间托举重物而微微发酸,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旁边一桌客人高声催促着上菜,后厨传来厨师不耐烦的吆喝,收银台的方向又有人在喊“服务员,算账!”。她的脑袋像陀螺一样转着,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偶尔有喝多了的男客会带着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或是指使她来回添茶倒水,她只能压下心中的不适,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趁着翻台的间隙,她才能扶着腰,在角落里稍微喘口气,下意识地轻轻抚摸一下尚未显怀的小腹,感受着那份隐秘的牵绊带来的力量,也提醒自己必须更加小心。这三百八十块钱,挣得并不轻松,每一分都浸透着忙碌、疲惫和需要隐忍的委屈。

与餐厅的闷热喧嚣不同,清晨的工地笼罩在薄雾和扬尘之中,空气里是水泥、金属和泥土的味道。文时默穿着一身沾满灰渍的旧迷彩服,头戴黄色安全帽,皮肤比过年时又黝黑粗糙了几分。他不再是那个单纯出卖力气的搬砖小工,此刻,他正拿着图纸,和一个四十多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蹲在刚刚浇筑好的水泥地基旁,眉头紧锁地讨论着。

“刘师傅,你看这个钢筋的间距,按图纸要求是不是有点问题?”文时默指着图纸上的标注,语气带着请教,也带着一丝不容有误的严肃。这是他接手的第一个小项目——为一栋私人住宅做基础部分。

“文老板,这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按我们以往的经验,这样没问题,还能省点材料……”刘师傅试图用经验说服他。

“不行,”文时默果断摇头,眼神坚定,“图纸怎么要求就怎么做,安全和质量是第一位的,不能图省事。”他必须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和标准。

协调完技术问题,他又要忙着清点运来的材料,和材料商核对单据,精打细算着每一分成本。接着,还要给临时招募来的几个工人分配当天的任务,协调他们的工作顺序,确保进度。工人们都是老油条,看他年轻,有时会偷奸耍滑,他必须板起脸来,拿出老板的架势监督、催促。

一天下来,他喉咙沙哑,浑身沾满尘土,比在南方单纯干体力活时更加心力交瘁。他不仅要应对具体的施工问题,还要周旋于工人、材料商和业主之间,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麻烦,那万把块的本金像悬在头顶的剑,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但当他看着地基一点点成型,一种亲手创造价值的成就感又会油然而生,支撑着他继续坚持下去。

夜幕降临,当慕容青瓷拖着酸胀的双腿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时,文时默也常常是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很晚才归家。小夫妻俩在灯下互相诉说着一天的辛苦与见闻,分享着微薄的进账或遇到的烦恼,那盏温暖的灯,和彼此依靠的身影,便是他们在这座城市奋力拼搏下去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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