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爆竹硝烟的特殊气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年食香气。文时默开着那辆崭新的轿车,载着慕容青瓷和满满一后备箱在县城精心采买的节礼,再次驶入了慕容家所在的村庄。
车子刚在马路边停稳,慕容家院子里喧闹的人声和笑语便老远就穿了过来。与年前定亲时相比,今日的院子更添了几分被众人簇拥的、实实在在的热闹。
堂屋里,烟雾缭绕,几张借来的长条凳和椅子上坐满了前来拜年的亲戚,男人们大多叼着烟,高声谈笑着,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外出打工的见闻,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窗外那辆停在路边光鲜的轿车,以及坐在主位旁、气质明显不同的文时默。
灶房里更是忙碌,热气蒸腾。慕容母亲系着围裙,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被油烟熏得红扑扑的笑容,指挥着两个小姑娘打下手。
慕容衿雪懂事地帮着洗菜、递东西,而慕容墨染则踮着脚,守在灶台边,小心翼翼地照看着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的肉,生怕火候过了。她的小脸被灶火烤得通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依旧一丝不苟。
慕容青瓷轻声细语地,再次向文时默介绍着屋里的每一位长辈和同辈,虽然订婚那天大多都打过照面,但人太多,文时默实在没能完全记住。
“时默,这是三舅公……”
“这位是堂叔……”
“这是表姨……”
文时默脸上挂着得体而略显拘谨的微笑,努力地跟着慕容青瓷的指引,一一称呼着,点头致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羡慕的、甚至是带着几分讨好的。
整个慕容家,几乎热闹了一整天,那些往年或许只是点头之交、甚至不怎么走动的远亲,今年仿佛约好了一般,都提着不算贵重的礼物,来到了慕容家这座原本普通的农家小院。堂屋的角落,堆满了亲戚们送来的各种礼品,食用油,大米,面条,饮料等等不一而足。
慕容父母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的笑容却从未褪去。女儿的终身大事敲定了,女婿家家境优渥,人又看起来沉稳可靠,这在他们看来,不仅是女儿找到了好归宿,更是整个家族在村子里一件极有面子、值得大肆庆祝和宣扬的喜事。慕容父亲递烟的动作都比往日豪爽了几分,慕容母亲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格外洪亮。
文时默置身于这片陌生而喧嚣的乡土人情中,努力调整着自己,试图融入这份过于质朴和直接的热闹。当一位满面红光的表叔再次热情地递过一支烟时,文时默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并礼貌的用手捂着让对方给自己点上。
旁边的慕容青瓷看到了,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婉的笑容,默认了他的融入。转过身,慕容青瓷回到里屋拿起父亲放在柜子里的两包烟,然后回到堂屋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塞到了文时默的手里。
“你不要光是接别人递给你的烟啊,时不时的也给他们递一支!”
文时默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回应以一个微笑的笑容。
一时间,堂屋内烟雾更浓,谈笑声、敬茶声、小孩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乡村春节走亲戚图景。
文时默坐在其中,偶尔附和着旁人的话题,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偶尔会飘向窗外,掠过那忙碌的灶房,掠过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掠过远处沉默的田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他必须承担起来的“体面”。
喧嚣如同潮水般,一直持续到大半夜,才终于渐渐退去。送走了最后一位意犹未尽的亲戚,关上了院门,偌大的院子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声音,只剩下满地的瓜子皮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酒气味,提醒着白日的热闹。
慕容青瓷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晶晶的,藏着心事。她拉着母亲有些粗糙的手,轻声说:“妈,你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母女俩相携着走进了里屋,昏黄的灯光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
关上门,隔绝了堂屋里慕容父亲和文时默隐约的谈话声。慕容青瓷挨着母亲在床沿坐下,脸上泛起一层羞涩又幸福的红晕,低声道:“妈,我……我怀孕了。”
慕容母亲正揉着酸胀的腰,闻言动作猛地一顿,倏地抬起头,脸上第一反应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带着一丝本能般的担忧,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他爸妈知道吗?”
在这个朴素的农村妇女认知里,未婚先孕终究是件需要谨慎对待的事情,婆家的态度至关重要。
慕容青瓷用力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被重视的安心:“知道。还是他爸爸特意叫了医生来家里检查确认的。”
听到是文父主动请医生来确认,慕容母亲脸上那紧绷的、担忧的表情瞬间松弛了下来,如同冰雪消融,迅速换上了一张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脸,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背,连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她看着女儿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期盼,随即又想起什么,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叮嘱道:“青瓷啊,以后到了婆家,可不能再像在妈跟前这么任性了,一定要懂事,好好孝顺你公公婆婆,知道吗?这有了孩子,就更要稳重了。”
慕容青瓷听着母亲熟悉的唠叨,心里却暖融融的,她带着点撒娇的口吻回应:“妈,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慕容母亲闻言,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声音柔和了下来,带着无限的感慨:“傻丫头,在爸妈眼里,只要父母还在一天,你就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互相看着对方,眼中都映着彼此的身影,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足而欣慰的笑容。这笑容里,有对新生命的期待,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心。仿佛所有的波折和考量,在这一刻,都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找到了最圆满的归宿。屋外,夜色宁静;屋内,温情弥漫。
第二天,冬日的暖阳透过堂屋的木格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早饭过后,慕容一家和文时默围坐在八仙桌旁,气氛比往日多了几分正式的商议意味。
慕容烬歌对大人的话题毫无兴趣,自顾自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角落,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剧屏幕里色彩鲜艳的动画片,音量开得不大不小。慕容衿雪则安静地伏在桌子另一头,专注地写着自己的寒假作业,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慕容墨染也摊开了作业本,但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小手握着铅笔,眼睛却时不时地、飞快地偷瞄一眼坐在主位附近的文时默。每当看到文时默认真说话的样子,她的小脸上就会不自觉地洋溢起一丝甜甜的、纯粹的笑容。在她简单而美好的认知里,青瓷姐姐和时默哥哥就要结婚了,这是一件顶好顶好的、值得开心的事情,仿佛连带着她灰暗的世界都变得更明亮了些。
慕容父亲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落在文时默身上。昨晚妻子已经将女儿怀孕的消息告诉了他,此刻他心中除了喜悦,更多了一份对婚事进程的关切。
“那个,时默啊,”他开口,语气尽量显得开明而随意,“你看,这订婚已经订了,至于结婚的事情,你们……准备安排在什么时候啊?”
文时默坐直了些,态度恭敬地回答:“叔叔,我和青瓷已经商量过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慕容青瓷,得到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后,继续说道,“过两天,等把该走的亲戚都走完,我们就一起先回城里,把买房子的事情落实了。然后我找一份工作先做着,稳定下来。婚礼……我们打算安排在五一假期的时候办,时间充裕些,也方便亲戚朋友们过来。”
他将与慕容青瓷商议后的计划娓娓道来,避开了“租房”的敏感字眼,强调了“落实房子”和“找工作”的务实步骤。
慕容父亲听着,缓缓点了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他觉得这样的安排,既考虑了现实,也给了两个年轻人缓冲和准备的时间,算是稳妥。毕竟是两个孩子自己的日子,做长辈的,确实也该给他们一些自主的决定权。
“那好,”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一锤定音,“这件事情呢,就这么定下来了。”他转头看向灶房方向,提高了些音量,“一会儿你阿姨忙完手上的活儿,就和你们一起去走亲戚。早点把这些繁琐的礼节走完了,你和青瓷也好早点回城里,安心规划你们自己的未来。”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女儿女婿新生活的支持和期盼,堂屋里的气氛也因此显得格外和谐。阳光暖暖地照着,动画片的声音、写字的沙沙声、以及大人们商议未来的话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寻常却暗含转折的农家清晨图景。
几日后,紧凑的走亲戚行程终于告一段落。文时默开着那辆承载着新生活希望的小轿车,载着略显疲惫但心情不错的慕容青瓷和慕容母亲,回到了慕容家的小院。
院子里,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少了几分节日的喧嚣,多了几分即将离别的酝酿。大人们坐在堂屋里,开始具体商量文时默和慕容青瓷回县城后的安排——找工作、看房子,每一件事都关乎着他们即将开始的小家庭生活。
慕容墨染搬着小凳子坐在堂屋门口,面前的作业本摊开着,铅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她的小耳朵竖着,心不在焉地听着大人们的讨论,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知道,时默哥哥和青瓷姐姐很快就要走了,又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有点闷闷的难受。但她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哭闹或表现出明显的不舍,那张小脸上反而依旧挂着那抹习惯性的、淡淡的微笑。她用力地想着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是某个周末?还是……
忽然,她眼睛微微一亮。对了,最迟最迟,五一节的时候,青瓷姐姐和时默哥哥结婚,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想到那个热闹的、充满喜庆的场景,想到那时一定能再见到时默哥哥,她心里的那点阴霾瞬间被憧憬驱散,笑容也变得更加真切了些。
临行前,文时默拿出准备好的红包,给慕容烬歌、慕容衿雪和慕容墨染一人发了一个两百块的红包。慕容烬歌眼睛一亮,二话没说就接了过去,喜滋滋地揣进兜里。慕容衿雪则有些不好意思,推辞着说“哥哥姐姐挣钱不容易”,最后在慕容青瓷带着笑意的责怪“给你就拿着,跟哥哥姐姐还客气什么”下,才红着脸收了起来。
轮到慕容墨染时,她却像被烫到一样,小手猛地背到身后,坚决地摇了摇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慌乱。她似乎生怕收了这红包,时默哥哥就会觉得她和那些只认钱的孩子一样,玷污了那份她视若珍宝的、纯粹的感情。
文时默看着她那倔强又紧张的样子,心里一软,故意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墨染,听话!这是哥哥给你的,拿着买点学习用品或者喜欢的零食。你不要,哥哥可要生气了。”
慕容墨染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犹豫了很久,小手才慢慢地、极不情愿地从身后伸出来,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红包,小声嗫嚅了一句:“谢谢哥哥。”然后飞快地把红包塞进了衣服最里面的口袋,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珍藏的礼物。
慕容父母则忙着将自家种的优质大米、熏得油光锃亮的腊肉、还有一些干菜等土特产,大包小包地塞满了车子的后备箱,恨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给他们带上。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在慕容父母“有空就常回来看看”的殷切叮嘱声中,文时默和慕容青瓷坐进了车里。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村间的小路。
慕容墨染站在院门口,用力地挥着小手,直到车子变成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个红包,又望了望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五一还有多少天。下一次见面,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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