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除夕夜

除夕夜,吃过了丰盛的年夜饭,文母兴致勃勃地提议:“守岁干坐着多没意思,咱们也出去走走,看看城里的年景!”

于是,文父驾车,载着一家人来到了城市最繁华的滨江路上。今夜这里灯火璀璨,树上挂满了流星雨般的灯串,虽然车辆行人比往日少,却别有一种静谧而喜庆的氛围。

文母和慕容青瓷亲热地挽着手走在前面,文母不时指着远处的灯光秀,低声跟慕容青瓷说着什么,逗得她掩嘴轻笑。慕容青瓷的脸上泛着柔和的光彩,那是属于孕初期女性的、混合着羞涩与骄傲的幸福。

文时默和父亲并肩走在后面稍远一些。看着前面两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女人的背影,一种混杂着复杂情感的、纯粹的暖流,暂时冲散了他心头的迷雾。他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个认知带着奇异的重量和喜悦,让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嘴角也挂上了一丝真切的笑容。

文父似乎也卸下了平日里的深沉,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步伐悠闲,目光温和地掠过周围的景致,偶尔还会对文时默点评一句远处的建筑灯光。

“时默,你看!”慕容青瓷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方的天际线。只见城市边缘的夜空深处,不时炸开一团团模糊而绚烂的光晕,隐约能听到沉闷的响声。

“那边是在放烟花吗?好漂亮啊!为什么都在那么远的地方放?城里看不到吗?”她回过头,好奇地问文时默,眼睛里映着远处的光彩。

文时默快走两步来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笑着解释道:“是啊,城里现在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主要是为了安全和环保。你想看集中的、盛大的烟花表演,得去指定的郊区或者公园才行。那些远的,估计就是城外允许燃放的地方在放。”

他指着那些光晕,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不过这样看也挺好的,像不像给整个城市镶上了一个会发光的相框?”

慕容青瓷被他的比喻逗笑了,依偎在他身边,满足地点点头:“嗯!这样看也很美。”

文母看着小两口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听着他们轻松的对话,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她忍不住碰了碰身旁丈夫的胳膊,低声道:“你看他们,多好。”

文父的目光在儿子难得舒展的眉眼和准儿媳幸福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缓和。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仿佛也沉浸在这片刻的、毫无杂质的佳节氛围里。

这一刻,江风微冷,但四人之间的气氛却难得地温暖而和谐。所有的布局、算计、隐忧仿佛都被这节日的灯火和远方的烟花暂时驱散了,只剩下一个普通家庭在除夕夜最平凡的温馨。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而珍贵的宁静。

新年钟声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文家那间属于文时默的老旧卧室里,却已彻底安静下来。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远郊传来的闷雷般的炮仗声,更反衬出屋内的沉寂。

年夜饭的丰盛、滨江路上的温馨漫步,所有喧闹与喜庆的浪潮退去后,文时默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心情如同被洗刷过的沙滩,露出了底下粗粝而真实的沙砾。酒精带来的微醺早已散去,只剩下清醒后,更为沉重的现实压在心头。

慕容青瓷依偎在他身边,脸上还带着节日和得知怀孕消息后的双重红晕,她轻轻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带来的奇异连接,心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她侧过身,面向文时默,声音带着一丝柔软的试探和期盼:

“时默,我们现在这样…”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圆满又充满希望的开端,“孩子也有了,爸妈也支持,我们……”

她的话没能说完。

文时默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暂时不想结婚。”

一句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慕容青瓷温热的心湖。她脸上的血色和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了那里。她猛地支起半个身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难以置信地看向文时默的侧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或犹豫的痕迹。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文时默依旧没有看她,反而像是为了躲避她那灼人的目光,微微将脸转向了另一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已经订婚了,我会对你,对孩子负责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他先给出了承诺,试图稳住她的情绪,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气氛更加凝重,“但是…现在不行。我爸给我的三十万,我们买车,给你爸妈彩礼,已经所剩无几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把房子买了,让我们和孩子有个安稳的窝。如果还要在这个时候筹办婚礼,宴请宾客,我们现在的钱…根本不够。”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沉,到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含在喉咙里的嗫嚅,只有紧贴着他的慕容青瓷才能勉强听清。那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对现实的妥协。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慕容青瓷怔怔地看着他,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巨大的失望和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所有人都觉得水到渠成、皆大欢喜的时候,他会突然踩下刹车。

“钱不够,我们可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脑子里迅速盘算着解决方案,一个在她看来最直接、最理所当然的方案浮现在脑海,“可以再问你爸妈要吗?”

她疑惑地看着文时默,眼神里带着纯然的不解。在她此刻的认知里,这难道不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吗?文家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把压力全都扛在自己两个年轻人身上?

然而,她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似乎隐约察觉到,身边文时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虽然没有回头,但那骤然变得僵硬的后背线条,以及空气中陡然增加的压抑感,都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此刻的文时默,平静的表象下,仿佛一座内部岩浆正在剧烈翻涌、即将爆发的火山。

果然,文时默猛地坐起了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他没有看她,只是背对着她,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声音里带着极力克制后的沙哑:

“大过年的,我们现在讨论这个干嘛!”

他生硬地截断了这个话题,仿佛多谈一秒都是煎熬。但沉默仅仅持续了几秒,他似乎觉得刚才的打断过于粗暴,又或者是不想留下一个完全无解的僵局,他重新躺下,依旧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疲惫的、试图讲道理的意味:

“不过,就算不能再问我爸妈要…我们可以先办婚礼,然后暂时租一个房子住着,等以后我们挣了钱再买也可以呀。”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在维持自己那点可怜尊严和承担责任之间,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妥协。然而,这个提议听在慕容青瓷耳中,却与她的期望相去甚远。租房子?那和她之前在外打工漂泊的日子有什么区别?她想要的,是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稳的、能够向所有人证明她找到了好归宿的家。

夜色深沉,卧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个人背对着背,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冰冷彻骨的鸿沟。新年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未来的迷茫、观念的碰撞,以及那笔所剩无几的三十万,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两个年轻而脆弱的心上。未来的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崎岖难行。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了片刻,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文时默背对着慕容青瓷,身体依旧僵硬,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细微啜泣声和极力压抑的呼吸。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说出实话后的如释重负,又有对身边这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的愧疚与心疼。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的床垫微微下陷,一只温热的手臂带着些许迟疑,缓缓地穿过他的腰间。紧接着,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慕容青瓷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脸颊埋在他宽阔却略显紧绷的背脊上,声音还带着未散尽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好吧,”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语气里带着妥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我们就先租房子住吧。”

文时默紧绷的身体因她这个拥抱和妥协,微微松弛了一些。他心中一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到慕容青瓷紧接着说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不过……我爸妈那边,我们先不要告诉他们房子是租的好不好?我怕他们会不高兴。”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对乡土人情深刻的了解与无奈,“再说了,他们话都已经在亲戚朋友们面前说出去了,要是……要是让大家知道我们其实没有买房子,他们会很没面子的。”

这番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文时默心上。他明白,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是慕容青瓷在那个家庭环境下长久以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顾虑和生存智慧。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慕容家这种虚荣的不认同,但更多的,是对怀中这个努力在父母与自己之间寻找平衡的女人的怜惜。

他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握住,那手心带着一点凉意。他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里与她对视,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和眼中尚未干涸的水光。他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去她眼角的湿润,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好。”他应承了她的请求,随即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赚钱的,一定会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

这不是一句空泛的安慰,而是他这个二十岁的准父亲,能给出的最沉重的誓言。

慕容青瓷看着他眼中映着的微光和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心中的委屈和不安仿佛找到了落脚点,渐渐平息下来。她往他怀里靠了靠,寻找着一个更舒适也更安心的姿势,轻轻“嗯”了一声。

小夫妻俩,就那样紧紧地抱着,互相依偎着,仿佛要将彼此的力量和温度传递给对方,共同抵御窗外凛冽的寒冬和未来未知的风雨。身体的贴近暂时驱散了言语带来的寒意,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疲惫席卷而来。他们不再说话,在彼此熟悉的呼吸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沉入了并不算安稳的睡梦中。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曙光,还隐匿在沉沉的夜幕之后。而属于他们的黎明,似乎也隔着层层迷雾,遥远而未卜。

慕容家所在的村庄也彻底沉寂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划破寂静。与文家老宅那边复杂纠葛的情绪不同,慕容墨染所在的小房间,显得简单而纯粹。

她并没有立刻睡去。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净温暖的被窝里,她睁着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悄悄地爬起身,没有开灯——她也知道大伯家节俭,晚上开灯会挨说。

她小心翼翼地摸到床边,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最里层,掏出了一个用旧画报纸仔细包好的本子。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是上学期期末她因为成绩进步,老师特意奖励给她的。

她将笔记本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借着从木格窗棂透进来的、水银般微弱的月光,伸出小手,珍惜地抚摸着光滑的封面。她偏着头想了一下,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小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随后,她掏出那支短短、几乎快要握不住的铅笔,俯下身,将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整个人几乎要埋进去。她抿着小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认真,借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又工整地在空白的纸页上写下了几个字:

“祝时默哥哥新年快乐”

每一个字,她都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祝福和期盼都灌注到笔尖。写完后,她微微直起身,将笔记本拿远了些,借着朦胧的月光,反复地、仔细地端详着那几个歪歪扭扭却无比真挚的字。

看着看着,她那双大眼睛里渐渐漾开了满足的光彩,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甜甜的微笑,像夜风中悄然绽放的小花。

这个简单的祝福,承载了她能想到的全部美好。

她心满意足地、轻轻合上了笔记本,又像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仪式般,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书包的最里层,拉好拉链,确保它安然无恙。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躺下,拉过被子盖到下巴,感受着怀里书包那硬硬的触感,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融融的。她闭上眼睛,嘴角依旧带着那抹甜甜的弧度,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沉入了一个充满阳光和温暖笑容的、甜美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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