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枝桠悄然冒出茸茸新绿,当空气中凛冽的寒意被一股潮湿的、预示着春天的暖流取代,日历无声地翻过了旧岁,昭示着新的学期即将开始。
转眼便到了开学的时候。
开学第一天,空气里绷着一根无形的弦。今安走进教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探究的、好奇的,以及白枫那毫不掩饰、带着恶意的审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迎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像是在看一些无关紧要的摆设,最终落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他来之前询问过老师,自己的座位是否经过调换,因为他长时间没有来上学,座位已经从前排移到了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他的前桌就是他所谓的好朋友——贺洛。
他走到自己靠窗的新座位,放下书包。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前排的贺洛似乎察觉到了动静,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斜后方的白枫,则投来一束混合着打量和轻蔑的视线,像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随即也失去了兴趣,转头和同桌低声说起游戏里的新皮肤。他坐下,拿出书本。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周围躁动格格不入的稳定。
贺洛看见了他,脸上堆起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他热络地拍着今安的肩膀,却被今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尴尬地蜷缩回手指,像无事发生般开口:“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这段时间……你受苦了。”语气里的关切任谁听了都为之动容。却发现今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贺洛看着今安,嘴唇嗫嚅几下,想要说出什么似的,扯出个习惯性的笑容,看看今安的眼,但在对上今安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时,那笑容僵在脸上,最终化为了尴尬的躲闪。
此后,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课间只能看着书本发呆,或者望向窗外,看着其他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中午在食堂,他总是独自占据一张桌子的一端,看着周围人群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停留。体育课上,他要么沿着跑道独自慢跑,要么坐在看台角落,看着篮球场上那些配合默契、挥洒汗水的身影。没有人来打扰他,也没有人试图靠近他,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孤立感无声地包裹着他。
开学最初的几天,表面风平浪静。今安按时到校,上课,下课,去食堂,放学。没有人和他多说话,但也没有人公开找他麻烦。大家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微妙的、保持距离的审视。
但平静的日子还没有过完一周,他便听到那些关于他家庭、关于他病情、甚至关于他“背后说人坏话”的恶毒议论,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他几乎本能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白枫。白枫对他的敌意从不加掩饰,而且以白枫的性格,做出这种散布谣言、煽风点火的事情毫不奇怪。至于那些涉及家庭的具体细节,今安虽然疑惑白枫如何得知,但也猜想可能是白枫从某些渠道打听到,或者干脆就是凭空捏造,毕竟造谣不需要完全依据事实。
贺洛依旧会偶尔跟他搭话,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友善。有时,当白枫和其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今安时,贺洛甚至会露出些许不自在的表情。他不愿意去怀疑这些流言和贺洛有关系,但今安没有忘掉之前发生的事,但他想着贺洛毕竟是从小学一直陪伴他到现在。
周三晚自习课间,今安走进教学楼角落那个比较僻静的厕所。他刚推开隔间的门,就听到外面洗手池边传来两个隔壁班男生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厕所里格外清晰。
“就那个初三的今安,休学一个学期那个,听说有重度抑郁?”
“这谁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嗤,你信啊?我看就是装的。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吗?显得自己特立独行,博关注呗。”另一个声音带着不屑,“一个学期不来上学,爽死了吧?我看他脸色好得很,哪像有病的样子。”
“也是,估计就是跟风,受不了学习压力就找借口躲家里……”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他僵立在隔间里,今安握着隔间门把手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出去,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后,听着那两人洗完手,说着笑着走了出去,声音渐行渐远。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他才推开门走出来。走到洗手池前,他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冲了把脸。那些话像细小的砂砾,磨在心上,不致命,却让人极其不适。他知道,这源头来自哪里。
他气势汹汹地想要找白枫算账,却在路过一个教室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校园生活很压抑,晚自习更是无聊,于是,这便滋生了许多的八卦,来解一解这烦闷。
“新瓜来了,新瓜来了,我刚跑到初三那边打听回来,那点破事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又有什么新料?”
“贺洛刚跟我们说的,绝对一手消息!说今安他妈当初离婚的时候,死活不要他,觉得他是个累赘,直接把他扔给他那个酒鬼老爹了!”
“卧槽!真的假的?这么狠?”
“贺洛亲口说的还能有假?他还说今安进过精神病院,在里面被收拾得不轻,出来后就更不正常了,动不动就想死。”
“怪不得……那他真的在背后骂我们?”
“贺洛说的啊,说他亲耳听到的,还能有错?提醒我们离他远点,说这人心理阴暗,指不定哪天发疯……”
突然有人抡了一下在说这瓜的人的胳膊,可他仿佛还没有意识过来,于是不耐的开口道:“干嘛抡我,我还没讲完呢?”他望向抡着他的人,而那人却挤眉弄眼地让他望向窗外,今安仿佛察觉到那个人即将看过来,便飞快跑走了。
那人今安跑走,才小声开口道:“刚才你所说的那个今安,就在窗外看着你说呢,你小心点。”
“完了完了,我不会有事儿吧。早知道就不说了。”
“自求多福吧,小心他一不做二不休去打你,又或者想不开了,那这可有你一半的责任。”
“啊?不会吧——”
贺洛刚跟我们说的……
贺洛亲口说的……
贺洛提醒我们……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今安耳边炸开!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是贺洛?今安大脑飞速冷静下,回忆翻涌,他内心只想发笑,嘲笑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至少存有一丝真情,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背叛感,远比白枫的公开敌意残忍百倍。
他回到教室,心情竟奇异地平静下来。罢了,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便当做这么多些年的真心与他的陪伴相抵,他不爱他,亦不恨他,从此便是陌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五深夜,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震动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今安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他被拉入了一个名为“肃清行动”的群时,今安的心已经乱成一团。群里充斥着白枫带头的、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和逼他道歉的言论,许多陌生的ID,显然是外校或被拉来助阵的人,也在疯狂刷屏。
他点进去,群里已经有二十几个人,头像大多陌生,但贺洛和白枫赫然在列,白枫是群主,而贺洛则是管理员。
几乎在他进群的瞬间,攻击的浪潮便扑面而来。
一个陌生的头像与昵称在群里弹出:「@今安正主来了!听说在背后把我们兄弟几个都骂了一遍?」
一个人开始说话之后.一堆人开始涌入进来。
「怂了?不敢说话了?」
「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当缩头乌龟?」
「看他那样就知道是个孬种!」
「有本事跳河没本事认错是吧?」
「精神病院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道个歉那么难?是不是男人?」
今安看着屏幕上那些飞速滚动的、充满恶意的文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那些对他人格的肆意践踏,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时,贺洛出来“打圆场”:「@所有人大家都消消气。这样,你也别让大家难做,你就在群里发一句‘我错了,我不该在背后说大家坏话’,再保证以后管好自己的嘴,这事就算翻篇,我们还是同学,怎么样?给大家一个交代」
今安回复:「我对于没做过的事情不会道歉。」
一个名叫“鈺”的ID立刻开骂:“装什么高贵?敢做不敢当,呵呵。”今安点开资料,毫无印象,是个外校的女生。
今安点进主页,才看一眼的功夫里,群里几乎被她刷屏了。
鈺:「搞不懂道歉很难吗?」
鈺:「动动你高贵的嘴皮子。」
鈺:「真可怜,是哑巴吗?」
鈺:「去学校给他嘴掰开。」
鈺:「看一下有没有喉咙。」
他看着贺洛那伪善的发言,看着钰等人疯狂的谩骂,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不想再看到这些令人作呕的嘴脸,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用冰冷的手指,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三个字:「我道歉。」
这三个字一出,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嘲讽和得寸进尺的要求。
鈺:「这就完了?」
鈺:「一点诚意都没有!」
鈺:「糊弄鬼呢?」
鈺:「按贺洛说的,重新发!一个字不能少!」
突然,他的手机收到了一个好友邀请,鈺:「你叫今安是吧?」
今安同意了鈺聊天的好友申请:「对。」
鈺:「为什么不道歉呢?」
今安:「我为什么要为我没干过的事情而道歉呢?」
鈺:「你没骂过人?」
鈺:「哦,你不会心理如此脆弱,想不开吧,要跳河」?
鈺:「哎,不会偷偷哭鼻子吧,你在这里装可怜呢,能不能装?你不会以为自己很高尚吧?」
今安是真的不想理,于是就退出与鈺的私聊。
刚回到群聊上,便看到鈺在炫耀:「现在人家都要被我逼疯了呢?」
底下却有一个人在回怼鈺,那个人好像是刚建的新号,名字一个字,叫做忆,这让他不禁想到了时忆。
忆:「你把别人逼疯感成骄傲吗?」
鈺:「关你屁事,刚建的新号,不会是今安特地建了个新号,搁这回怼我们吧。」
忆:「你配哥哥亲自回怼你吗?」
鈺:「看来今安的魅力可真大,这个群居然有他的小迷妹。」
今安看着“忆”发出的维护,立刻明白了是谁。他直接发送语音:“怎么了?只准你骂我,不准我回怼吗?”
贺洛:「也不要挑事了。」
贺洛:「希望双方都能够愉快相处。」
贺洛:「累死了。」
鈺:「等等等,今安道歉了吗?」
忆:「他没做过的事情,凭什么要道歉。」
鈺:「某个自认清高的人到现在都没有道歉,还在这里狡辩,嗯,就让我很无语好吧。」
鈺:「这种男的太自认清高了,厉害的应该治治,我话就摆在这了,不服来怼。」
贺洛:「翻篇了,翻篇了,家人们。我们以后就算是普通同学吧。」
鈺:「他之前偏激过吗?」
白枫:「有。」
鈺:「拿自己生命开玩笑是真的6。」
鈺:「太偏激会被退学的。」
鈺:「学校不能留这样的人留了,如果他真出事了,学校办不了了。」
鈺:「如果真要跳,他早就跳下去了,他敢吗偏激的事情哇,他好厉害呀,他是得抑郁症了吗?如果他得了,直接去跟教育处举报,让他进精神病院就行。」
忆再次强硬回击:「证据已经保留,以后哥哥出了任何想不开的事情,都将由你@鈺承担一部分。」
鈺:呵呵,就装吧。他在吃药吗?我朋友因为喜欢一个男孩子,手上留了上百到疤,也没有到跳楼这种地步吧,现在还在吃药呢。而他呢?手上连条疤都没有。
忆:「所以呢?每个人症状都一样?」
接下来都是无休止的骂战,忆一直在回怼着鈺。
今安退出这个软件,打开了我叫小忆的聊天界面,直接一个语音拨打了过去。电话被秒接。
“小忆,不要理她,我没关系。”
“我有关系,我不忍心看她们这么骂你。”时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好了,跟他们讲道理没用。没关系,这件事情已经过了。谢谢小忆帮我说话。”
“不用谢我,这是朋友该做的事情。”时忆的哭声稍微止住,“哥哥,你答应过要和我考同一个高中的,不能食言。”
“好,我答应你。你早点睡,别想了,晚安。”
“哥哥晚安。”
通话挂断,房间里恢复寂静。今安独自躺在床上,窗外是沉沉的夜,但心里那蚀骨的孤独,似乎被这通来自远方的电话驱散了一些。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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