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心看他们这么骂你……”
那一瞬间,他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时忆紧皱着眉头,手指用力地敲击屏幕,因为愤怒而眼眶微红,却努力克制着,试图为他挡住这铺天盖地的恶意。
时忆带着哭腔的维护,像黑夜里划过的一丝微光,让今安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他反复想着那句“我不忍心看她们这么骂你”,简单的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久违了的、被人在乎、被人体恤、被人珍视的感觉,如同初春的溪流,细细潺潺地流淌过来,缓慢却坚定地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是啊,他答应过时忆,要一起考上那所高中的。这个约定,成了沉没在泥潭中的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回到学校,一切似乎照旧。那些躲闪的、鄙夷的视线依旧存在,但今安的心境却不同了。他不再费力去分辨谁在看他,谁在议论他,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书本里。
他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坚硬的壳,外壳是冷漠和疏离,内里是近乎偏执的努力。偶尔,他会和时忆在网上聊几句,互相打气,说说学习进度。这份遥远的支撑,成了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贺洛试图想跟他缓和关系,找过他几回。有一次在走廊,贺洛直接拦住了他,脸上挂着那种今安曾经觉得无比真诚,如今看来却虚伪至极的担忧。
“今安,你……你没事吧?昨天群里那些,你别往心里去,他们就是闹着玩的……”
今安停下脚步,看着贺洛,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波澜,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物品。
“让一下。”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语气淡淡的。
贺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后面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了路。看着今安头也不回、挺直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贺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有懊悔,有尴尬,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
白枫还是老样子,时不时扔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但今安一律无视。他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反而让白枫觉得没意思,像使劲挥出一拳却打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无人靠近他,今安倒也乐得自在。
直到开学一段时间后,或许是班主任察觉到了班级里某种过于紧绷和分化的气氛,又或许是单纯想让大家在紧张的初三下学期放松一下。在一节体育课上,体育老师笑着宣布:“今天天气好,我们不跑步了,来玩个游戏,击鼓传花!”
同学们先是一愣,接着都高兴地叫起来随即爆发出欢呼。长时间的学习压力下,任何一点变化都足以让他们兴奋。只有今安站在队伍边缘,心里微微一顿。这种需要互动和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集体游戏,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
大家围成一个大圈坐下。体育老师背对着大家,用手拍掌当鼓声。花是用一个矿泉水瓶代替的,在同学们手中飞快地传递,伴随着阵阵嬉笑和尖叫,气氛热烈。
今安坐在其中,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当瓶子传到他手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但他还是立刻、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瓶子传给了下一个人。整个过程快得像碰触到烫手山芋。
一次,两次,瓶子都在经过他时,被迅速地传递出去,没有停留。周围的喧闹似乎也与他无关,他像一个坐在热闹电影院里的局外人。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或许是老师敲击的节奏突然变慢,又或许是传递的同学不小心。在一次传递中,当瓶子到达今安前面的同学手中时,鼓声恰好停了。
按照规则,拿到瓶子的同学需要表演节目或者回答问题。那个男生大大方方地唱了首歌,引来一片掌声和叫好。
游戏继续。
可偏偏,下一次鼓声停止时,瓶子不偏不倚,正正地握在今安的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前一秒还充斥着的嬉笑声、打闹声的操场,像被一刀切断,戛然而止。整个圆圈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不再是游戏中的好奇和兴奋,而是一种混合着探究、尴尬、甚至是一丝不知所措的审视。没有人说话,连体育老师都停下了敲击的动作,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今安握着那个微凉的矿泉水瓶,感觉它重若千钧。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他低着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那是一种屈辱的热度。他宁愿被直接辱骂,也不想承受这种全体沉默的、无声的排斥。
这安静大概持续了十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一个平时性格比较开朗、胆子也大的女生,似乎是为了打破这尴尬到极点的气氛,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尽量显得自然的语气开口问道:“那个……今安,你数学最低考过多少分?”
这是个安全的问题。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由她问出来,就显得特别刻意和不自然,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必须提问”的程序,而不是真的想知道。
今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过那个女生,又扫了一圈周围表情各异的同学,最后看向一脸担心的体育老师。他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135,初二上册期中那次。”
语气很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众人都在惊叹中窃窃私语。
“135?最低?”
“我的天,那次考试难炸了!”
“我记得年级平均分好像才七十多……”
“他是变态吗……”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初二那次期中数学考试,是出了名的“地狱难度”。试卷是按照竞赛标准出的,与其他五所顶尖初中联合考试,由十位权威老师联合命题,题目刁钻古怪,综合性极强。考试成绩出来後,堪称惨不忍睹,及格线九十分以上的人都寥寥无几,年级平均分低得可怜。而今安,是那场惨烈战役中唯一的辉煌,考了令人瞠目结舌的135分,而这,却是他最低的分数。在那种难度下,他是断层第一,甩了第二名几十分。
今安却很平静,仿佛周围那些惊叹与他无关。他把矿泉水瓶轻轻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叩”声,表示他的“惩罚”已经结束。
体育老师明显松了口气,赶紧重新用力拍起篮球,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试图重新点燃气氛:“好!很好!游戏继续,传起来!快传起来!”
瓶子又开始快速传递,笑声和吵闹声也重新响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仿佛是为了拼命掩盖刚才那段尴尬的插曲。
今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瓶子在别人手里欢快地传来传递,再也没有经过他面前。他好像又被无形地排除在游戏之外了。那个女生的问题和周围人瞬间的安静,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心里。它不致命,却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他始终是那个“不一样”的人,就算大家表面上维持着和平,那道隔阂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这种看似“正常”的互动,比彻底的漠视,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集体之间那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放学的铃声如同救赎,终于响起。今安迅速收拾好书包,第一个走出教室,融入流动的人群,却又仿佛与所有人隔着透明的墙壁。他独自走出校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单薄的肩膀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满了书本,也装满了这一天积攒的疲惫与压抑。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忆发来的好几条未读消息。
我叫小忆:「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叫小忆:「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放学呀?」
我叫小忆:「今天我哥又带我去参加了音乐会,结束之后我和哥哥去吃了草莓蛋糕。」
我叫小忆:「哥哥,上学有没有人欺负你呀?」
看着屏幕上关切的话语,今安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没有提体育课上的事,只是回复说一切都好,考试进步了,老师还表扬了他。
时忆立刻发来一堆欢呼和点赞的表情包。
我叫小忆:「哥哥最厉害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看着那些活泼的卡通表情,今安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算笑容的弧度。
今安:「嗯,我会继续加油。」
风是唯一的活物,它漫无目的地在空荡的街道上游荡,卷起几张无人问津的旧报纸和枯叶。今安独自一人走在放学的路上,单薄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他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至少,还有时忆。
为了那个约定,为了这黑暗中仅有的微光,他必须坚持下去。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肩膀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步伐却走得很稳。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黑暗或许并未远离,但至少,他找到了一条需要奋力向前走的路,路的那头,有一个约定,和一份微弱却坚定的光。让他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关掉手机屏幕,将那份温暖握在手心,步伐沉稳地,走向通往未来的、漫漫长夜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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