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通电话,沉默在空气里面蔓延,车上的两个人相对无言,一路沉默。
两人在车上的导航播报着:“您已到达目的地,此导航结束,欢迎下次使用。”
两人默契的下车,今安紧紧在妈妈身边跟着,到酒店前台办理好了入住,开了两间房,她把504的房卡给了今安,上了五楼。
在5楼昏黄的走廊灯光下,母亲站在503房门口,声音有些飘忽:“安安,妈妈就住在隔壁503,有事…随时可以叫妈妈。”话落,妈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小盒,递给今安,“安安,听说前几天你把爸爸给你的项链丢了,妈妈准备了跟一模一样的。”
“谢谢妈妈。”今安收下礼物,愉悦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便慢慢推门而入。两扇门几乎同时关上,隔绝了彼此,也隔绝了各自翻涌的心绪,各自进入了各自的房间。
今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最初的狂喜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见到母亲,这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似乎终于被挪开了,可露出的并不是轻松,而是一个更深的、名为“现实”的空洞。兴奋之后巨大的落差,以及母亲与父亲那通电话里未尽的纠葛,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一夜,思绪纷飞,心事重重。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心乱如麻,无法入眠。
隔壁503房间,女人压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隐约可闻,似乎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进行着漫长而激烈的争论,声音压的极低,带着焦灼与疲惫,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
凌晨3点多,窗外的宁静被骤然打破。先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紧接着是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随即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轰隆--!”
今安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蜷缩起来,死死捂住耳朵。他从小就怕雷声,那巨大的轰鸣仿佛能直接砸进灵魂的深处,勾起最原始的恐惧,他缩在床角,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
隔壁房间,母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惊得心口狂跳。他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雷声并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声接着一声。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时候的令安。那么小小的一团,还没有他的腿高,每逢雷雨天,就会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满屋子找妈妈。他会用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养着湿漉漉的、盛满恐惧的蓝色大眼睛,带着哭腔的小声哀求:“妈妈…抱抱…安安怕…”她总会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直到在她的怀抱中沉沉地睡去。一幕幕浮上脑海,仿如昨日发生,却又感觉如此遥远。泪水无声滑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记忆与现实。她起身,犹豫地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想去看看隔壁的儿子。但最终,她收回了手。时间已过了七年,足以改变一切,他长大了,或许…已经不害怕打雷了?这个念头带着一丝逃避的侥幸,也带着无法言说的疏离,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听着窗外的风雨和隔壁隐约传来的压抑声响,一夜无眠。
一个漫长孤寂的夜,相隔一堵墙的两个人,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在走廊相遇,今安一眼看到母亲眼下浓重的乌青和掩盖不住的憔悴,眉头紧紧皱起,沉声开口:“妈妈 ,你昨天没睡好吗?”
母亲看到今安脖子上带着她送的蓝色项链,眼睛闪过一丝惶恐,不断的躲避着今安的视线,模糊地应了一声,随即转移话题:“今天…不去学校了。妈妈带你去的地方”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今安愣了一下,疑惑的问:“去哪?只要…和妈妈一起,去哪都行。”他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语气里带了一丝卑微的希冀。
母亲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扎到。她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里面只有他们俩人,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母亲按下一楼,指尖有些发白。电梯下行时,他突然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压力,声音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安安…要不…我们还是去学校吧?”
“为什么?”今安的心猛地一沉,不安感迅速扩大,他急切地看着母亲,“我想要和你多待一会儿!就今天也不行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祈求。
母亲始终不敢与他对视,听到了他几乎哀求的话语,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妈妈,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太累的话,我们哪也不去了,回房间休息吧?”今安担忧的靠近一步。
母亲刚想张口,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像是被烫到般立刻挂断。
“妈妈,谁的电话?”
“没…没什么,推销的。”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突然铃声又一阵袭来,母亲再次挂断,没过多久电话又一次打来,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
“叮咚。”
电梯到达一楼的提示音与一条新短信的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母亲迅速按亮手机屏幕扫了一眼,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随即用力的按灭了屏幕,仿佛要掐灭那个令她不安的消息。她几乎逃也似的冲到了前台办理退房,然后拉起今安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向停车场。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今安上车。
车子驶入清晨略显空旷的街道,轻柔的音乐在车内流淌,却无法驱散沉重的气氛。母亲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试图寻找一个切入点,声音干涩地开口:“安安…在学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有啊,”提到贺洛,今安黯淡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瞬,语气也轻快了些,“是贺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急切地分享着,“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那天大雨滂沱,他没有带伞,就这么沉默地望着雨,于是我便问他‘要一起走吗?’,就这样子,我们两个有了交集,成了朋友。他在学校也没有什么好友…后来初中居然又同一个班,妈妈,你说这是不是缘分?他对我特别好,一直陪着我到现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今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里也充满了依赖与信任。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母亲的声音有些紧绷。
“重要!非常重要!我想要和他当一辈子的朋友。”今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喜欢他吗?”母亲追问,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
“当然喜欢啊,讨厌他我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玩?”今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除了他…有没有别的…喜欢的人?”母亲的呼吸似乎屏住了。
“没有,别人都不和我玩,我……”今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落寞,但还未说完,忽然警觉地看向窗外。周围的景象越来越荒凉,根本不是去往学校的路,“妈妈!这是哪?你要带我去哪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疑,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你还不承认吗?”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尖锐,“你喜欢那个贺洛!是不是?你班主任…还有你爸…都跟我说了…你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却又透着虚弱,他将积压的指责倾泻而出。
“我没有!!”今安愣了一下,随后大脑飞速运转,心沉到了谷底,他瞬间明白了,但现在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母亲不信任自己,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震惊和愤怒而拔高“我没有喜欢他!不是那种喜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宁愿信外人也不信我?!我是你儿子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愤怒。
“相信你?”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一个人说,我可以当是谣言!可所有人都在说!老师、同学、你爸…所有人都说你是个…是个喜欢男生的怪物!你让我怎么信你?!你让妈妈以后怎么见人?!”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世俗目光灼伤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恐惧,“喜欢男生是病!是变态!得治!妈妈是为你好!带你去治病!”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刀子,狠狠扎在今安心上。
“我没有,我不是,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你一个男生喜欢男生是病,要治,妈妈带你去治病去。”
“我没病!我不要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你和他们一样,不信我!不信你儿子亲口说的,反而信旁人!”
“倘若只有一个人,说说也便罢了,可是那么多人啊,你为妈妈着想一下。”
车子猛地刹停在一个森冷的、挂着巨大牌匾的建筑前——“行为矫正中心”。冰冷的伸缩门缓缓打开,三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从里面走了出来,像等待猎物的秃鹫。
“到了,下车。”母亲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决绝地看向前方,不再看儿子一眼。
“我不下!!” 今安死死抓住安全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死死盯着母亲冰冷的侧脸,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病!我再说一次,我没有!!”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的声音依旧坚硬如铁,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理性”:“安安,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妈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歪路!下车!” 她试图维持最后的“威严”。
“呵…呵呵…” 今安突然笑了,笑声凄厉而绝望,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外面的人?他们说什么?!你说啊!对!我是喜欢贺洛!因为他会一直陪着我!在我被所有人嘲笑是‘没妈要的野种’的时候,是他站在我身边!在我被白枫他们打得浑身是伤的时候,是他给我擦药!在我爸喝醉了酒砸东西骂我的时候,是他收留我!整整七年!妈!你告诉我,这七年你在哪里?!你在看你的万里河山!你在享受你的自由人生!你有关心过你的儿子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地狱般的建筑,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现在!你回来了!带着你的‘为我好’!把我送到这种地方?!这就是你给我的‘爱’?!我宁愿…宁愿你从来没回来过!宁愿你从来没生过我!!”
“啪!!!”
力道之重,让他整个头都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肿胀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巨大的耳鸣,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那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滚落,一同落下的还有这些年来一直积攒的委屈。
“你…你这个孽障!”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今安,声音尖利破碎,“你不是最听妈妈话的吗?你不是说最想妈妈吗?!你就是这么想妈妈的?!早知你变成这样不知廉耻、六亲不认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你太让我寒心了!!”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冰凌,每一句都刺在今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为什么只在乎别人怎么看?!” 今安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心碎,“在你心里…我的解释…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比不上旁人的随口一言。”
“进去!” 母亲指着那扇缓缓打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大门,声音冷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今安忽然停止了所有的挣扎和嘶吼。他缓缓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却只剩下死寂和冰冷的淡蓝色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了断。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进去。”
旁边早已不耐烦的大汉立刻上前,像抓小鸡一样粗暴地架住他瘦弱的胳膊。一个人嘟囔着:“磨磨唧唧的,早这样不就完了!小胳膊小腿的,还想跑?” 另一个看似领头的人对母亲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大姐放心!交给我们,保证还您一个‘正常’听话的好儿子!” 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带进去!”
今安被两个大汉死死钳制着,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踉跄着走向那道深渊之门。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那个站在阳光下、却亲手将他推入地狱的女人。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穿了雨后的寂静:“妈妈…出来之日…便是我们…母子缘尽之时。”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母亲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目光追随着今安脖间的一抹蓝。门关上的巨响如同丧钟敲在她的心头。看着那扇吞噬了儿子的、冰冷紧闭的铁门,巨大的恐慌和一丝悔意瞬间攫住了她,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捂住嘴,无声地啜泣,内心疯狂地自我催眠:我是为他好…我是为他好…他以后会明白的…他以后会感谢我的…别人就不会再说闲话了……
门内,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三个月。九十多个日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所谓的“矫正”,是电击的剧痛,是药物带来的浑噩与恶心,是精神上的侮辱谩骂,是□□上的殴打虐待,是强迫观看那些扭曲的影像,是日复一日的洗脑和人格摧毁。今安本就单薄的身体,在非人的折磨下迅速枯萎,嶙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苍白的皮肤。每一次痛苦的痉挛,每一次尊严的践踏,每一次希望的破灭,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他对母亲最后残存的爱意和期待。支撑他熬过这炼狱的,不再是爱,而是恨,是麻木,是那句“母子缘尽”的冰冷誓言。
终于,地狱之门再次打开。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今安久未见光的、极度敏感的瞳孔里。他痛苦地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在模糊的泪光中,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光里、带着一脸“如释重负”和“期待”笑容的女人——他痛苦的根源,他绝望的制造者。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母亲快步迎上来,想要搀扶他,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和讨好:“安安!出来了!太好了!快,跟妈妈回家!你看你,瘦了这么多,也白了…回去妈妈给你好好补补!想吃什么?说话呀安安?在里面…还好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今安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膏像,任由她触碰,却毫无反应。他沉默地、机械地跟着她走向车子,对耳边所有的关切询问置若罔闻。空洞的眼神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仿佛灵魂还留在那扇铁门之后。
持续的沉默终于点燃了母亲强压的不安和委屈。她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声音拔高,带着被刺伤后的愤怒和不解:“说话啊!你哑巴了?!你是不是在怨我?!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吗?!我要是不管你,别人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你以后在社会上还怎么立足?!”
今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曾经清澈如冰川湖泊的淡蓝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封的绝望和死寂。他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却像来自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您所谓的‘好’…太重了…我受不起…”
“别人怎么看…从今往后…都与您无关了…”
母亲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和话语中的决绝彻底刺穿,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又愤怒地说道:“我是你妈妈!”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今安。它漫过脚踝,淹没膝盖,没过胸膛,最终封住了口鼻。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沉入漆黑的海底,连挣扎的念头都消失。
他的一生,早已被囚禁在一个又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六岁前虚幻的幸福泡沫,是镀金的囚笼。六岁生日破碎的夜晚,是悲剧的源头,也是第一道铁栏。父亲充满戾气与酒精的家,是冰冷的铁笼。学校里无处不在的霸凌和异样眼光,是密不透风的荆棘之笼。而此刻,来自至亲的背叛与“以爱为名”的伤害,则是最坚固、最绝望的水泥囚笼。
他被牢牢束缚在命运的枷锁中,溺毙于每一个漫长、冰冷、再无星光的长夜。
困于囚笼,无法挣脱。
沉入深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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