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生

回到家门口,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今安愣住了。

预想中刺鼻的烟酒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地板光洁如新,所有杂物都被归置得整整齐齐。餐桌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空酒瓶和残羹冷炙,而是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很多都是他记忆深处儿时最爱吃的。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父亲脸上那副几乎被他遗忘的、和煦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这笑容与他脑海中父亲酗酒暴戾的面容、以及更久远记忆中真正慈爱的模样疯狂交织、扭曲,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割裂感。他站在门口,一时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残酷的梦境。

“安安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响起,带着常年烟酒浸染后特有的沙哑和粗糙,却努力挤出一种陌生的温和,“快,快进来坐下!爸爸今天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沙哑的嗓音戳破了这层幻境,那是日积月累下抽烟酗酒所造成的音质,与记忆深处脑海里温润的嗓音完全不一样,也正是这不一样将今安狠狠拉回现实,令他无法适从。

“哎呀,做了这么多,哪里吃得了呀。” 母亲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自然地换鞋进屋,仿佛从未离开过六年。

“不多不多!”父亲连忙应道,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你和安安好不容易回家,就该吃顿好的,团圆饭嘛!”那刻意加重的“团圆”二字,听起来格外刺耳。

母亲拉着僵硬的今安在餐桌前坐下。父亲殷勤地盛来米饭,母亲则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看你瘦的”。满桌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像一堆油腻的、令人作呕的道具,堵在他的喉咙口。

父亲见今安迟迟不动筷,只是盯着碗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碍于母亲在场,他还是努力维持着那副慈父的面具,声音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安安,怎么不吃?这些都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啊?爸爸忙活了一下午呢。”那话语里的“关心”,像是照本宣科,缺乏真实的温度。

今安只觉得无比疲惫。这个家仿佛变成了一个舞台,父亲是蹩脚的主角,母亲是受邀的观众,而他,是被强行推上来配合演出的配角。他只想逃离。

“爸,妈,”他声音虚弱,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真的没胃口,吃不下。”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副勉强维持的温和面具出现了裂痕。他提高了音量,熟悉的暴躁语调开始探头:“没胃口?老子辛辛苦苦准备这一大桌,样样按你口味来,你现在跟我说没胃口?你就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存心捣乱是不是?!”

熟悉的指责像冰冷的潮水涌来,今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累。“我没有捣乱,”他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恳求,“我是真的不想吃,求你们了,别逼我了行吗?”

“逼你?我逼你?!”父亲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我起早贪黑赚钱养家,供你吃穿,今天放下工作特地给你做饭,你还给我甩脸子?我看就是这些年太惯着你了!不知好歹的东西!今天不吃,以后都别吃!”

母亲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放下筷子,语气带着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父亲话语的默认:“安安,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道你爸爸有多不容易吗?整天起早贪黑的,你看看你爸手上的茧子,我这些年不在,都是你爸爸一个人拉扯你长大的,妈妈好不容易来一次,你爸爸特意早早地赶回家,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蔬菜,给你做你爱吃的饭菜,想要一家人吃顿好饭,你别这样子闹,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不行吗?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父母的指责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今安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长期积压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瞬间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是!都是我的错!你们的辛苦,你们的不容易,你们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我造成的!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的时候,你们想的难道就是今天这样无休止的争吵和互相折磨吗?!”

今安几乎是嘶吼出来:“你们从来就不肯听我说话!我说了无数遍我不想吃,我不是在闹脾气!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只听见你们想听的!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你们最大的苦难和负担——”

他顿了一下,一种极致的绝望和悲凉笼罩了他,声音陡然变得平静,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那我去死,好不好?我把命还给你们,你们就再也不用为我这个负担烦恼了。”

母亲听完今安皱起眉头,满不赞同的看向今安,带着震惊开口:“今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小时候明明很乖的,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伤父母的心吗?”

“你个畜生!白眼狼!” 父亲被今安这番话彻底激怒,额上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手掌带着风声狠狠扇在今安脸上!

“啪!”一声脆响。

父亲宽大的手掌从前会轻轻的揉揉他的头,如今却狠狠落在今安的脸颊上,直打着今安偏过头去,脸上出现血红的巴掌印。

巨大的冲击力让今安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他偏着头,手指颤抖着抚上那迅速肿起的、印着清晰指痕的脸颊,突然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病态和嘲讽。“我恨……很讨厌你们”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却又停顿一下,依旧没有说出更加决绝的话。

今安话落,便扯向下脖子的项链,狠狠丢在地上,冲出家门,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家。

父母似乎被他的反应惊住了,下意识追到门口,却只见儿子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黑暗中。父亲喘着粗气,脸上怒意未消,夹杂着一丝慌乱,却强自镇定地对母亲,也像对自己说:“别管他!让他滚!翅膀硬了!让他出去吃点苦头就知道厉害了!都是惯出来的臭毛病!看他能犟到几时!”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漆黑的楼道,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确定:“……真的,没事吗?”

今安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冰冷的夜风刮过灼热的脸颊,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刺痛,力气耗尽,他才慢慢停下来,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座横跨宽阔江面的大桥上。

桥下车流如织,灯河璀璨,城市的繁华夜景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铺陈开去。桥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更衬得他形单影只,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靠在冰冷的桥栏上,望着桥下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江水,江水倒映着零星光点,像诱惑人沉沦的虚假星辰。过往种种在脑中飞速掠过,父母的争吵、冷漠、暴力,短暂的虚假温情,漫长的孤独等待……所有情绪最终汇成一个念头:太累了,结束吧。

他眼神一空,没有任何犹豫,双手一撑,翻过护栏,纵身跃下!身影决绝地没入黑暗之中,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啊——!” 桥上一片惊呼。

“快来人啊!有人跳河了!谁会游泳啊!?”人在桥边询问。

几乎在同一时间,桥上一对正在悠闲散步的年轻男女目睹了这一幕。那女生反应极快,惊呼一声“不好!”,瞬间将手中的奶茶塞到旁边男生怀里,甩掉外套,没有任何犹豫,竟也跟着翻过护栏,以一个利落的姿势跃入江中!那男生脸色骤变,却极其冷静,一边冲向桥边试图看清下方情况,一边迅速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和110,语速飞快地报告地点和情况。

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和窒息感疯狂袭来。今安的意识在迅速模糊,求生的本能让他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但下沉的趋势并未停止。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奋力将他往水面上带……

不知过了多久,今安在剧烈的咳嗽和胸腔的灼痛中恢复了一丝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岸边,有人正在用力按压他的胸腔,新鲜空气被迫进入肺部,带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他模糊看到身边围着人,一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陌生女生正紧张地看着他,另一个男生则刚挂断电话,迅速脱下自己的干外套裹在女生身上,然后接手继续为他做急救措施。远处,隐约传来了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

急诊室的病床上,今安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他浑身无力,头昏沉沉的,脸颊依旧隐隐作痛。

“你醒了?” 一个清冽温和的男声响起。

今安偏过头,看见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长相清俊的男生,正拿着水果刀削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见他醒来,男生停下动作,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递过来,眼神平静而关切:“醒了?要不要吃口苹果?”

“……谢谢,不用。”今安的声音虚弱干涩,带着怯意和茫然,“你是……?”

“我叫季予时。”男生把苹果放在床头柜的盘子里,语气平和,“刚才在桥上,是我朋友文妍跳下去把你救上来的,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她衣服湿透了,我先让她去附近酒店换衣服休息了,我在这里等你醒来。你呢?叫什么名字?”

“今安……我叫今安。”他小声回答,像只受惊的兔子。

“今安,”季予时轻声重复了一遍,眉眼温和,“很好听的名字。别害怕,没事了。”他似乎察觉到了今安眼底深处的恐惧和脆弱,声音放得更缓,“护士去联系下你的父母,应该快要到了。”他的眼眸紧紧锁定着今安,看着他的反应。

今安听到季予时前半段话,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下,但听到后半段声音又瑟缩了,眼底深处的恐惧和脆弱浮现而出。

看着今安的反应,心下瞬间了然。“见不见他们、什么时候见,由你决定。我不会让他们直接冲进来,他们就算进来了,我也会保护好你,你不必紧张,有我在。”季予时从容不迫地说着,令人充满了心安,相信他成了今安唯一的一条路。在季予的坚定的话语中,今安的紧绷的神情也慢慢的放松。

季予时看着今安放松的神经和乖巧的模样,便继续抚慰:“既然你对这世间无望,那你跳入河中的那一刻,便已死亡,我们把你救上来,那便是你的新生,那就把你跳入河中的那刹那当做终点,也是你接下来的起点,从现在开始,你拥有了你的第二条命,忘记过去,现在只属于你自己,现在的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缓慢地渗入今安冰冷绝望的心湖,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颤动。

就在这时,病房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熟悉而吵嚷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病房内短暂的宁静。

“是不是这间?护士说就在这边!”

“肯定是!赶紧看看他死了没有!尽会给人添麻烦!”

那声音,正是今安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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