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新年

寒风瑟瑟,木叶凋零。天气愈发地冷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出太阳时已鲜少有人出门。

老先生裹着厚厚的披风,从马车上下来,进了谈府便往院子东北角的房间走去。

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自认为记得路,未料拐过几个转角,竟到了个陌生的庭院,想要原路折返,弯弯绕绕地,最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老先生急得额头生了一层薄汗,哪怕是在寻常人家的家中随意走动,已是不合礼数,更别说这宅子的主人身份贵重,此番他也完全不觉得冷了,只想尽快找个人问路。

“今天是不是先生来教书的日子呀?”

焦急之时,有说话声传了过来,老先生心道终于得救,正要上前询问,便听到有人接话道:

“是啊,也不知那小子哪来的福气,简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如今还有先生来教他读书写字,我都没上过学呢。”

“我记得他刚来我们府里,连筷子都用不好,礼仪也不懂。第一天我给他端水漱口,他还竟然喝了,饭前洗手时,他还拿擦手的毛巾洗脸呢。一看就是个不知道哪个穷地方长大的野小子。”

另一个人听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嫉妒啊,嫉妒也没用,人家出身低微,可是有贵人相助啊。有本事你也找个贵人去。”

“去你的,我倒是想,就不用天天在这干活了。也不知道那个叶清究竟是什么人,看着年纪轻轻的,我们老爷居然还敬他三分。”

“诶,快别说了,老爷严令禁止议论那位大人的。”

“怕什么,这里偏僻,肯定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两个丫鬟走过一个转角,就看到站在庭中的老先生。两人皆是一怔,也认出了这就是她们刚刚口中的“教书先生”,一脸“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表情看着他。

到底是自己胡乱走动在先,老先生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应对。正尴尬之时,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替他解了窘境。

“先生,这边走。”

来人正是云起尘。他像没有看见那两个丫鬟一样,径直将老先生领走了。

云起尘被汗湿的几缕头发贴在脸上,相比于老先生的厚袄氅衣,他只穿了一件薄衫,想来应是刚刚练功完毕。看他面色阴沉,呼吸也有些急促,看不出来是在生气还是练功后气息尚未平复。

老先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太确定他有没有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他左思右想,只道他本就是自己的学生,理应关怀一二,便出言劝解道:

“旁人的闲言碎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无妨,她们说得本来也不错。”云起尘语气沉得就像古井中的死水。

老先生抿了抿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是个孩子,有时候却冰冷地像是在血水里摸爬滚打过的死士一样,跟别的孩子格格不入,老先生甚至偶尔会觉得,自己是怕他的。

云起尘领着他走到了书房,惯例拿出了最近写的字请他检查,老先生翻阅着那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纸,心道,虽然他基础极差,又没什么天分,可是论勤奋努力,当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之首。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多动爱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沉下心练字的。

才短短几个月,他的字已经有一两分大书法家陈逢的影子了。虽然他会写的字不多,但是每个字都尽可能练到了极致,只是到底是初学者,最终只能模仿个形似罢了。

老先生回想起第一次授课时,云起尘拿了一幅字请他看,说想仿写,纸上虽只有三个字,却是端正清俊,翩翩若风,颇有大家风范。但他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到哪位书法大家的运笔和风格能与之完全契合,唯有陈逢之字,与其有七分相似。此后他想细看,云起尘便再不让他碰那张纸了,只是请他找来各种陈逢的摹本、拓本,供他誊抄临写。

翻阅完毕,老先生将那沓纸放下,见云起尘正认真地盯着自己,似乎正在等候他的评价,便赶紧道:

“写得不错,进步很大。每次的课业你都完成得很好。”

云起尘终于松了口气,似乎对写好字这件事格外在意。检查完课业,他翻开书,开始学习今天的内容。

就在老先生慢条斯理地讲学中,今年冬天的第一片雪,终于悄然落下了。

雪总是断断续续地下了又停,蓬松地像棉花一般,给屋顶地面都盖上了被子。小孩子们见下了雪,活泼的心性总能抵过严寒,在街上互相追逐打闹起来。

又是一日,云起尘照常从东十巷挑了水回来,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样的强度了。他老远就听到了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前在李村的时候,那些人也是这样开心地嬉笑,抓起雪球就往他的身上砸,可是他不明白下雪有什么好开心的,一下雪就更冷,日子就更难熬了,他的手脚老是被冻得又僵又痒。

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就快到谈府了,忽然孩子们的雪球一不小心丢到了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还好水桶里的水一点也没洒。孩子们纷纷跑来跟他道歉,也没等他说什么,就又欢笑着跑开了。

云起尘发现这次自己好像一点也不生气,或者说不在意,他只是摇了摇头,叶清说过,过去的事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还想这些干什么。

云起尘把水倒进了水缸,又拿起了木剑开始练习。前些天谈开济给了他木剑,并示范了几个基本的动作,于是他又匀了一部分时间出来练习挥斩砍劈这几个最简单的姿势。

府里的下人时不时从后院经过,忙忙碌碌地,他想起来之前听阿顺说,是大年夜快到了。他一直以来对大年夜的印象,好像就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然后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每年的这一天,小孩都有鞭炮可以放。可是他只看过别人家的喜乐祥和,没有切身感受过,但这些天所有人看起来都面带喜色,连那两个老是说他坏话的丫鬟,见到他都不嫌弃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起尘的每一天过得就像日升月沉的自然规律一般按部就班,谈开济鲜少管他,只是不时出现检查他的学习进展,把他打得一败涂地,然后安排新的任务给他。

这一天,谈开济却跟他说,今天可以休息一天。云起尘猜测这是因为大年夜到了,谈开济一早就出了门,好像说是去上坟祭祖,阿顺正在忙着挂灯笼贴春联,整个京都都是这般红装素裹,寒气好像都被这火红的颜色驱散了。

不练武,那还能做什么呢?云起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写字,他想叶清下次来时,能让他看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不会拿笔的孩子了,他想要追上叶清,追上他舒展劲秀的文字,追上他利落明亮的剑光。

可是他已经多久没来了呢,少年不禁又盘算起来。他一面祈盼着再次见到他,一面又希望他能再给自己一点时间,让自己可以更加优秀地出现在他面前。

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习字到天黑,他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些响动。云起尘知道是一早出门的谈开济回来了,他便把笔墨纸砚收拾好,准备去吃晚饭了。

到了后厅,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怔。整个后厅被布置一新,灯笼高照烛火通明,平时吃饭的小几案换成了一个大圆桌,上面摆满了菜,谈开济、阿顺还有几个下人围坐在桌边,等着他一起开饭。

云起尘走到了看起来是留给他的,唯一空着的谈开济和阿顺之间的位置,不太自在地坐下。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即使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着善意,他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今天的饭桌上还摆上了酒,谈开济似乎兴致不错,一开始便三杯酒下肚,阿顺也忙不迭地跟上,几个往来后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火朝天。而云起尘却只是默默夹菜吃饭,始终不发一言。

曾经他也在飞雪寒夜看到别人家的灯暖窗明,当时的他羡慕过渴望过,却只能回到充斥着谩骂的肮脏的家里,比在外面更如同身处冰窖。可真当这份天伦之乐摆在眼前时,他又好像只是看得见、摸不着,甚至陌生得让他想要逃。所有的其乐融融仿佛只是别人的,他只能作为旁观者被隔在外面。

然而他却不知道,谈开济喝了好几杯酒,也想不出来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他虽是名义上的养子,可是谈开济是真的想将他视为己出,好好地对待他。谈开济觉得自己用云起尘来弥补失去两子的遗憾实在自私,他甚至猜测,这会不会就是余清夜的意思。可是他的半生都在沙场上度过,擅长面对的只有手下的将士和对面的敌人,他对于渴望亲近他的两个儿子,尚且不知如何相处,又如何知晓怎么接近这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孩子。

云起尘也没有注意到,住进谈府的这些日子以来,桌上的菜渐渐都变成了他落筷比较多的菜式,每次谈开济发现他比较喜欢吃什么,都会告知厨房准备。他自然也不会知道,谈开济给他准备了压祟钱,正愁着该怎么开口给他。

他满心只想着叶清,想着他不经意却暖得发烫的温柔,想立刻回到他身边。

云起尘心想,只是叶清现在应该正和家人愉快地过年守岁,有家人的陪伴,也根本不会想起自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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