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雪夜

然而现实却与云起尘的想象截然不同,身在宫中的余清夜,此刻草草结束了晚膳,在寂静漆黑的夜幕下散着步。身边也没有什么家人相伴,只有小太监林至成在十步之外遥遥跟着。

原本每年的今天,宫中都会举行家宴,皇帝的家人和大臣都会受邀到场,一同欢庆佳节辞旧迎新。可是此时的余清夜,家人几乎都已长眠,他也不想见那些天天都在虚与委蛇的大臣,便索性取消了家宴,大臣们可以舒心地跟家人一起过节,自己也落个清静。

他已看过杀伐冲天的皇宫,倒是觉得在年夜里被无声的黑暗包裹着的皇宫,一点也不死气沉沉,反倒宁静温和了起来。

在御花园随意夜游,他最终走到了一大片梅林前,白梅花凌寒而放,开得沸沸扬扬又孤芳自赏。

他一招手,林至成立即跟了上来。

“拿一壶酒来,你便退下吧。”

林至成听言,眉头紧锁,脚下也犹豫着没动。圣上的意思似乎要在林中长坐,但是这夜也冷,雪也冷,酒入愁肠就更冷了,圣上万金之躯,若是受了寒,他如何担待得起啊。

想到这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圣上,这天寒地冻的,您当心受凉啊,要不……要不您去殿内坐着,奴才去给您把酒温好再拿来?”

余清夜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知他是担心自己,只是在这白梅林下,只是身体冷些,到了殿中,便连心也是冷的了。

他连话也不想说,只凉凉地瞟他一眼,林至成见了,心中咯噔一下,终究还是没坚持住,领命去将酒取来,便告退了。

他踏着雪,走到林中的石桌旁,将石凳上的落花轻轻拂去,便坐了下来。

余清夜给自己斟了一杯,徐徐饮下,冷酒入喉,冰得他感觉一身浊气都散了些许。刚下过雪的夜空,月光也无,星光也无,只有黑得发蓝的墨色一片,湮灭着所有光线。

酒香微醺,白色的梅瓣无风自落,嵌在他的发间,像沾了雪。

余清夜就这样坐着,看着梅雪纷纷扬扬,冷酒一杯一杯,虽喝得慢,但不停饮下,酒壶已然空了一半。

“清夜。”

余清夜感觉自己愈发地清醒,可又好像是愈发地恍惚,竟听见母后的声音温柔地唤着自己。他转头看去,自然是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他自嘲地笑笑,再饮一杯。在酒的作用下,放任自己的思绪逐渐飞散。

他记得母后最喜欢白梅,每年梅花开了,她都会带他来看,她抱着小时候的他,去折高处的梅枝。母亲的梅花,是从不让别人碰的,她自己也不折,只任由她的孩子折。有时候她还会把折下来的带花小枝绾在他的头发上。他的第一首小诗也是看花的时候随口吟的,那时他只有六岁,父皇在一旁听见了又惊又喜,说他小小年纪便才情斐然,母亲开心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带着淡淡的白梅香气。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鼻尖梅香萦绕,他不让自己看见,就当母后还在身边陪着他。

真是自欺欺人啊,最终落得这般凄凉孤独的境地,又能怪谁呢。

是他自己的错,是他自己要杀光后宫所有人的。可是,若不是他们跟父母的惨死有关,他又怎会去杀他们呢。

他的父皇母后又有什么错呢,父皇一直教导他做个明君、仁君,也一直以身作则严格要求着自己,母亲又是这般温柔,她爱戴他的父亲,善待所有人,连下人都说她是菩萨降世。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悲惨的死去呢?

或许错就错在,这是帝王之家,古人所道,孤家寡人,总不是没有道理的。天命如此,他既已只身挑起了大任,承担起帝王之责,便注定了自己也是古来帝王的命数,在这里怨天尤人又算什么呢。

只是可笑,他父亲穷尽一生,心系百姓,到如今骸骨空埋,又得到了什么呢?

孤魂飘散,愁思何解,只影独悲。

年年岁岁花相似,白梅依旧开着,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余清夜又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而是执杯起身,走到空旷处,向空寂处举杯一敬后,便倾杯缓缓向雪中洒出一道弧线。他口中轻吟:

“一事无凭百计深,徒留寒夜鉴酒痕。”

他再满一杯,往空中一举,一片洁白的梅瓣恰好落进了酒杯中。他将这杯酒也悉数洒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轻轻颤抖:

“花间零落芳魂泪,何堪万感……空向人。”

过年期间,全朝休假,余清夜也已举行了封笔仪式,暂时无需处理事务了。

大年初一,他如同过去几年一样,一早便到了楚些殿,他每年只来一次,殿内却一尘不染。

正殿中央的案台上,放着他父母的牌位。他将本就很干净的牌位又细细擦了一遍,而后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

“父皇,母后,保佑我天和国泰民安。”

祭拜完父母,他走到偏室的书桌前,铺开纸张,开始抄写经书。期间只有小太监林至成偶尔进来帮他研磨焚香,送来斋素饭菜,向他报告谁送来了书信贺礼。

余清夜只是应下,便不再管,每天除了用膳就寝就是抄经,谁也不见,什么也不理,就这样在楚些殿闭门三日。

到了第四日,他将自己抄写的经书悉数在灵位前烧掉了,又回到了雅合殿,准备开始从前一贯的学习流程。

然而他一到雅合殿,便呈上来了一封信件,他一看是江轩的字迹便赶紧拆看。

此事已经折腾了几月有余,江轩一直在暗中调查,他只身前往定是有诸多不易,恐暴露行踪也不便与他联络。江轩在信中简要说明了陇州的情况,此事原是官商勾结,借饥荒一事垄断粮市哄抬粮价,江轩只好伪装身份假意与奸商联手,再一步步试探查明背后官员的身份。

他虽是只身潜入行动艰难,但幸好有证明身份的令牌在手,可以私下调动人手,多少提供了一些助益,如今他已掌握了陇州刺史阻止调粮一事的来龙去脉,并且拿到了陇州内部官员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的关键证据,信中还附了一份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名单。此外,江轩还查到户部的人似乎真的也有参与其中,只不过行事小心,没有留下马脚。过几日他将带着证据抵京,再详细向他述职。

余清夜冷冷一笑,得了这个好消息,他定要敲山震虎,挫一挫孙杭的威风。近日来他可是越来越猖狂了,出门行驾不合规制,连上朝都敢晚到,真是欺他年幼就不把他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至于户部那边,虽现在暂无证据,但他自有对策整治。

休完假的第一次上朝,余清夜期待已久,他端坐于万人之上,平静地看着众人跪拜问安。扫视一圈,果不其然没有看见孙杭的身影。余清夜不动声色,只等着主角出现,再将这场好戏的序幕拉开。

待到孙杭姗姗来迟,假模假样地道歉请罪,余清夜才悠悠开口,开始正题:

“朕听闻,陇州永化县年底收成不好粮食紧缺,甚是忧心。”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似乎更安静了些。自从听闻永化县有人是奉圣旨到任,处理调粮一事后,有意隐瞒的大臣便知晓,圣上已然知晓了此事,原以为会追究陇州官员怠惰因循之责,但是连日来,圣上却只字未提,便猜测此事会被按下不表了,毕竟以孙杭的权势,因忌惮而揭过这一页,也实属正常。

然而时隔多日,永化县的饥荒已经解决,朝堂也一直风平浪静,众人都松了口气,都快将此事淡忘了,圣上却突然旧事重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关怀灾事还是问责来了?

朝上有牵扯的大臣们谁也不敢说话,但圣上起了这个话头,总不能不接,只好互相给别人使眼色,最终一个大臣无奈地站了出来。

“圣上仁心,陇州各县已配合调粮,永化县百姓也已渡过难关了,圣上不必过于担忧。”

一开口便正中下怀,余清夜俯瞰众臣,淡淡道:

“各位爱卿真是消息灵通,朕还未来得及告知事态发展,大家便都已知晓了。”

答话的大臣的头不禁更低了些,圣上是在敲打他们封闭消息知情不报呢。他心里正打鼓,却听余清夜接着说道:

“如此也好,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只是朕实在不明白,如此小事怎会等到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方才能解决,各位爱卿可能解惑?”

堂下的大臣大致只有两种人,知情的和不知情的。不知情的从未料到一开年便是这样一场血雨腥风,自始至终一头雾水自是说不出话来,而知情的多多少少参与其中,如何开口弹劾同谋之人?若是一不小心说多了,反而引火烧身。就算真要弃车保帅,也自然要等上面的人出面做决定,只是上面的人不是想撇清关系明哲保身,就是好整以暇高高挂起,一时间所有人没了方向,只好静观其变,朝堂上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余清夜也不催促,只端坐皇位之上扫视着众人,直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死局。

“既然没人知道,那朕便来猜猜。或许是陇州刺史德不配位,连调粮救济一事都无法处理?”

堂下依旧是沉默,孙杭倒是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不急不缓地等着看他到底要演哪出。毕竟孩子就是孩子,即便坐上了皇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此前他诸多动作或是横征暴敛,莫说小皇帝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这次的事无意被小皇帝发现了,他一不明情况二没有证据,除了在朝堂上发一通没用的火,还能做什么,他孙杭就当看个闹剧便是。

余清夜将手指搭在面前的桌案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到了静立一旁的吏部尚书曹阳枫的身上。

“曹爱卿,朕记得当初举荐陇州刺史的人便是你吧,你可有话要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