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时辰快到了,宁毓闵只能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头,由着宁毓润勾着他的脖子,一道前往外舍院子。
宁毓承也朝外舍走去,今朝应当会公布考试成绩,旬休之后回来,原来的同窗,将面临分开,各自进入不同的课程。
进了课室,宁毓承发现陈淳祐来了,他面色苍白,看上去魂不守舍,打招呼时挤出的笑容,僵硬又心不在焉。
宁毓承猜他是为了成绩,心情很是复杂,便未曾多问。
果然,林先生进了课室。大家一起起身见礼,他抬手示意大家落座,清了清嗓子道:“今朝,兴许是大家同窗的最后一日,也是为师给你们讲的最后一堂课。”
安静的课堂,瞬间像是春蚕吃桑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林先生不似从前那般严厉,宽厚道:“大家稍安勿躁,考试成绩会张贴在礼堂外,过后大家自行去看便是。”
林先生说完,便让大家诵读书。课间逐渐响起或高或低的读书声,宁毓承举着书挡在前面,时而跟着张口读几句。
大家关心考试成绩,没了以前的认真。林先生不时皱起眉头,到底未曾追究。
终于上完了课,待歇息时,大家扔下书,一窝蜂涌出课室,朝礼堂奔去。
陈淳祐明显面露急色,他向来不与人争抢,等他们先跑出去后,才跟在后面。
宁毓承压根连礼堂都不想去,反正是否榜上有名,迟早会知晓。
和光同尘,宁毓承随大流前去礼堂,与让在最后的陈淳祐走在了一起。
“阿娘说二郎与七郎来给她瞧过病了,感激之情,着实不知如何为报。”陈淳祐抬手,深深一礼。
“你别放在心上,我们也没做什么。你妹妹.......”宁毓承略微停顿,还是问了出来:“可安葬妥当了?”
“花了五百个大钱,埋葬了妹妹。”陈淳祐心中难过,眼眶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陈全斗与于氏都责备他胡乱花钱,一个夭折的女童,花上十个大钱买张苇席,挖个坑埋了,已算得仁至义尽。
陈淳祐平时听话,这次他却坚持己见,给妹妹买了具小薄棺,靠近陈氏祖父母的坟边埋了。以后去上坟祭祀时,他能寻到地方,偷偷前去烧几张纸。免得她成为孤坟野鬼,生死无所依。
想到祖父母,陈淳祐心中又是一痛,待平缓了情绪,取下腰间的钱袋,将余下的钱递到宁毓承面前。
“本给妹妹治病,如今用不上了。余下的五百大钱,待我慢慢赚钱还,还请七郎宽限些时日。”
回想起陈淳祐借钱时的难堪,宁毓承目光在他裹起来的大拇指上略微停顿,伸手接过了钱,道:“要是你有难处,再与我说便是。”
陈淳祐长长松了口气,难得高兴地应了。只这高兴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到了礼堂前。
考生与看热闹的学生,将张榜处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指着榜单说个不停,有人笑着附和,有人垂头丧气。
张齐铭与赵春生结伴从人群中挤出来,张齐铭耷拉着脑袋,懊恼得直跺脚。赵春盛则昂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路发飘,神气得五里之外,都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春风得意。
“七郎,七郎!”赵春盛看到宁毓承,使劲挥舞手臂朝他喊,“哈哈哈哈,以后我们又是同窗了!”
宁毓承微笑着道恭喜,赵春盛叉手道同喜同喜,哈哈哈又是仰天大笑,圆胖的脸,连着脖子都激动得充血通红。
张齐铭嘴角快撇到了地上,剜了赵春盛一眼又一眼,忍不住阴阳怪气骂了句:“哎哟,赵氏祖坟开裂了!”
“是呀是呀,我赵氏祖坟开裂了!”赵春盛不以为意,反而挑起眉,笑嘻嘻反问道:“怎地,你张氏祖坟这次没开裂?祖宗不保佑你张氏儿孙了?”
“不过区区内舍而已,就算考进上舍,也不一定能考中秋闱。秋闱之后尙有春闱,春闱之后......”
张齐铭抢白道,说到春闱之后,气恼地住了嘴。
春闱之后就是派官,赵氏金山银山,只要考中春闱,不愁没官做。
两人斗着嘴,宁毓承站在一旁看戏。陈淳祐神色紧张,顾不上与他们说话,快步朝榜单下走去。
张齐铭这时看到他努力朝里面挤去的背影,幸灾乐祸道:“呵呵,陈五年这次也没考进。就是考进了又如何,指不定,又是一个陈十年罢了!”
“我也去看看。”宁毓承神色淡下来,留下句话,便走向了人群。
“小七,过来这里!嘿嘿,你考中了。”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宁毓润,仗着人高马大,身体左摇右摆,挤出一条通道,将宁毓承拉到了榜单下。
宁毓承仰头看榜单,这次内舍一共取了二十三名学生,他的名字排在靠前五的位置,陈淳祐榜上无名。
四明山四季风景不同,美得不可胜收。惠风和畅,礼堂前的山樱斜伸出来花枝,雪白的樱花瓣,随着轻风飘零。
陈淳祐的脸,与樱花一样白。他神情近乎麻木,眼角蓄泪,似坠未坠。
宁毓润兴高采烈跟宁毓承说着话,见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嘶了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曲指敲在了他的头上。
宁毓承抚摸着头,隔着幞头,被宁毓润敲过之处有些痒,他顺势挠着:“三哥,君子动口不动手。”
宁毓润抱着双臂,端起兄长的派头教训道:“我可不是君子,我是你三哥!你看甚看,有甚可看之处。明明堂岂是一般学堂,一般人岂能进来读书。就算侥幸进来了,不过是陪读伴读而已。人呐,心比天高,本事却不足。最最重要之处,得认命!”
“走。”宁毓润不由分说将宁毓承拉了出去,靠过来,小声嘀嘀咕咕道:“小四小五也要去,小六最近在咳嗽,他阿娘不许他出门。明朝你是骑马还是坐车?天气还凉着,就坐车去吧,你与二哥坐一辆,还是与我同坐?”
“我与二哥坐一辆吧,省得三哥多跑一趟。”宁毓承沉吟了下,想到赵春盛跟考中状元一样的兴奋,问道:“三哥,我可能带上同窗一道去?”
“你的同窗,谁啊?”宁毓润问道,疑惑地转头看去,登时脸色一沉,“该不会是陈五年吧?”
“不是他,是赵春盛。”宁毓承笑着答道。
“赵春盛?”宁毓润拧眉想着,他很快就点了头,笑道:“我知道了,赵春咏的堂弟。今年赵春咏也去京城春闱了,大哥进进京,就是搭了赵家的船。赵氏有钱得很。”
宁毓承哦了声,指着陈淳祐失魂落魄的背影,认真地道:“三哥,他叫陈淳祐,陈五年这个诨名,有些看不起人。”
“看不起?”宁毓润指着自己,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罢了罢了,你还小,我不与你计较。”宁毓润眼睛翻白,望着远方,一副高深莫测的惆怅样,幽幽道:“这算得上什么看不起,这人呐,不得意之处,不知凡几。”
宁毓润显得不耐烦,点到即止,宁毓承亦不再多提。他仔细端详着宁毓润的少年多愁,忍着笑,一本正经问道:“三哥可是思春了?”
“好你个混小子!”宁毓润紧张四望,脸刷地变得通红,手忙脚乱上前捂宁毓承的嘴:“休得胡说!”
宁毓承早就防备着宁毓润,赶紧朝前跑了。宁毓润追了几步,恐在学堂追逐打闹被抓住受罚,遂停下脚步,不放心冲他喊道:“小七,别乱说啊!”
“知道了。”宁毓承见宁毓闵不追,他也就没再跑,转身朝他郑重其事颔首,让他放心。
宁毓润这才怏怏离去,宁毓承望着仍立在山樱下陈淳祐的身影,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自行回了课室。
宁毓润的话听上去残忍,倒也有些歪理。
科举不易,考到白头也并不鲜见。明明堂算私塾,里面的学生都比较年轻。江州府除明明堂,还要官学,其他的书院,他听张齐铭提过,官学里有好几个年近四旬的学生,在官学边读书,边做些抄写润笔打杂的营生养家糊口。
内舍考试的失利,他要是承受不住,以后更重要的秋闱春闱,他如何能承受得住。
陈淳祐一心考科举,其实官学比明明堂合适。明明堂除去科举的学习,骑马射箭算学天文历法君子六艺都要学,比较适合世家大族子弟。
官学对学生也有一定的照顾,若能进去,束脩课本都不要钱。官学在江洲城北面,陈淳祐要是去读书,需要穿过整个江洲城。官学有监舍,他要是住在里面,“上有老下有小”,他便不能照看了。
官学属于衙门朝廷,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先生即教渝,隶属朝廷官员。远比明明堂复杂。江州府衙门官员的子弟,大多都在官学读书。
最重要之处,官学的笔墨纸砚要自己买,无需束脩,年节时给先生的年礼节礼少不了,陈家担负不起。
翌日早上,宁毓承向夏夫人讲了与宁氏兄弟出去玩耍之事,再要了一两碎银,加上陈淳祐还给他的一两五钱银,揣着二两半银子,上了宁毓闵的马车。
宁毓润他们几人的马车,已在宁府巷子口等着,待他们到了之后,便朝着城中瓦肆而去。
宁毓闵熟悉路,打量了一会,放下车帘道:“我瞧老三神神秘秘,以为他要去何处呢,谁知去瓦肆。”
来到这里之后,宁毓承只出来了几次,依靠着车窗看得津津有味。天气晴好,街头巷尾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与身着短褐的百姓推着的独轮车,牛,驴子拉着的板车,骡子拉着揽客的车穿梭而过,互相避让,走着自己的道。
到了瓦肆口,行人车马开始拥挤,货郎挑着担子叫卖,各式铺子门口的伙计,亦是使出百般本事招揽客人,售卖货物。只听他们的花样叫卖,就堪比看戏。
宁毓润的马车停在了一间象棚前,门口迎客的伙计,脸上堆满笑容,热情无比涌上来,牵马的牵马,招呼的招呼。
“怪不得今朝的喜鹊渣渣叫,原来宁三少爷来了,三少爷快快里面请,雅间都给三少爷留着呢!”
宁毓承跟在宁毓闵身后下车,听到伙计跟唱曲一样,脸上的笑,弯下的腰丝毫不打折扣,将迎接宁毓润的话,再对他们道了一遍。
“七郎!”赵春盛早就到了,俯身团团见礼,带着不输于迎客伙计的笑,一个健步奔到宁毓承面前。
宁毓承只看到面前一道鲜红,大红锦袍,大红幞头,红润的肉圆脸,一口白牙在其中,很是突出明显。
赵春盛激动不已,宁府的门槛金贵,就是他阿爹都没能进出几次。如今他能与宁氏兄弟玩耍,昨日回去跟他阿爹一提,喜得他阿爹整夜都没能睡好,天还不亮,就将他叫了起床,将昨夜说过的叮咛,再次翻来覆去说了一遍。
宁毓承与赵春盛说着话,跟在宁毓润他们身后朝里面走去。这时,象棚前马蹄阵阵,他回头一看,五六个锦缎华服的贵人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下巴微抬,如骑行在宽敞的草原上一样,旁若无人骑到了象棚前。
为首白马上的月白缂丝绣大红牡丹的少年,五官生得各不相干。长脸,微微外突的硕大双眼,眼距稍许宽了些,招风大耳。嘴与鼻子与其相比,倒显得中规中矩了。
宁毓润听到动静回头,懊恼地哼了声,撇嘴阴阳怪气道:“哎哟,原来是贺美男啊!”
贺美男,姓贺,应当是知府贺道年的幼子贺禄。
宁毓承挑眉,不动声色打量着贺美男一行。
加上他们这群人,今朝江州府世家纨绔子弟聚齐了多半,象棚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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