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禄情不自禁笑了,心中得意,嘴上不忘谦虚,抬手一通客气,颠三倒四道:“不敢不敢,同喜同喜。七郎请!”
雅间凌乱热闹,酒坛已经空了大半,另有茶酒博士送了新酒,精美的点心吃食果子进来,酒气冲天。
乐师在弹奏着丝弦,唱曲的娘子嗓子清丽婉转,咿咿呀呀唱着欢快,韵味悠长的小调。除去贺禄的几个跟班,这时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与花娘觥筹交错,已吃得微醺。
贺禄抬了抬手腕,衣袖垂到手腕,张嘴说了声什么,声音被盖了下去,他顿时跳上案几,冲着乐师那边不悦挥手:“出去出去,都出去!”
琴声唱曲声陡然一停,乐师唱曲的娘子鱼贯退出,屋内安静不少,众人察觉过来,一起看向贺禄。
贺禄总算满意地哼了声,跳下案几,大声道:“宁氏七郎亲自来给我道喜,你们还愣着作甚,速速来与七郎见礼!”
众人愣了下,忙起身上前作揖下去:“在下高义文,久仰久仰。”
江州府通判姓高,宁毓承估计他是高通判的子侄,微笑着还礼:“久仰久仰。”
彼此团团见礼下来,宁毓承大致知晓了他们的来历。除去贺禄的亲戚堂表兄弟,另外的人则是衙门的官宦子弟,以及官学的同窗。
官学的学生最多,他们明显看上去比世家子弟们要老成精明,年纪也要长他们好几岁。面对着宁毓承,他们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客气中带着莫名的嫉妒。
宁毓承并不认识他们,甚至连官学都未曾去过。起初他不明白,待片刻之后,便反应了过来。
明明堂与官学其实互为竞争关系,不仅仅这两座学堂,江州府所有的书院之间,同窗之间都彼此为对手。
除开恩科,春闱三年一次,科举取士约莫在两百到三百人左右。大齐地方的府州军监,共计两百九十七,平均算下来,每次春闱,每个地方州府差不多仅一个名额。
春闱取士并非全部按照成绩,或者平均分配。分给京城建业的名额最多,其次则是上府。如江洲等文风浓厚的州府,每次春闱的名额大致在十人左右。依次是下等州府,轮到偏僻穷困的军监,多年也出不了一个进士。
名额属于朝廷机密,亦并非一成不变。主要看当时朝廷有权势的官员来自何地,便能一清二楚。
如此看来,春闱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本府的同年。
宁毓承比他们都年轻,按理说不会同一年参考。但他是江洲府人,以后算是江洲府考生,天生让人防备。
反而贺禄并非本地人士,以后要回原籍青州府考试,与江州府本地的学生皆没甚关系,他在官学的人缘,令人意外地受欢迎。
宁毓承随着贺禄坐下,他亲自吩咐身边的人倒酒,意味深长挤着眼睛:“七郎可要人陪着吃酒?”
“我不吃酒,也不要人陪。”宁毓承答道。
贺禄顿住,神色明显不悦了。不要花娘也就罢了,连酒都不吃,这是哪门子的贺喜!
“我在七郎这个年岁的时候,早就能吃三大碗酒了。”贺禄意有所指道。
贺禄的一众跟班围坐左右,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宁毓承,有人装作吃酒,眼神却在他们身上飘来飘去。
“宁氏府邸门槛高,向来不屑与我们来往。七郎到来,真是让人惊喜啊!”
“五郎,你可有去过宁府,你与我们仔细说说,宁氏究竟有多气派?”
贺禄亦没去过宁府,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强忍着不发作,硕大的眼珠往外凸,从鼻孔里喷了声气。
宁毓承叹了口气,看上去很是烦恼地道:“祖父管得严,我会被打板子。”
贺禄霎时张大了嘴,惊喜问道:“七郎挨过打?我也挨过!”
“挨过。”宁毓承点头,道:“我前些日子刚挨过。”
贺禄听得吃吃笑起来,顿觉着与宁毓承亲近了几分,故意压低声音道:“你放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你祖父不会知道。”
“唉。”宁毓承再次叹息,眼神扫过众人,犹豫着道:“你们好像经常出来玩,不用写功课吗?”
贺禄板着脸道:“七郎,玩乐的时候,莫要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
“我难得出来玩一次,实在不懂。”宁毓承道,一下躺倒在榻背上,苦恼无比道:“我真不喜欢写功课啊!”
“我也不喜!”贺禄见到了同道中人,马上高兴地附和。
一众跟班听到宁毓承提到读书,尤其是官学的几人,探究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明显变得警惕了。
宁毓承笑了,道:“五郎,我想去太学读书,你呢?”
“太学?”贺禄歪着脑袋想了下,道:“要看阿爹到何处做官,要是调往京城,我便去太学。阿爹不放心我,说是我在太学会惹大祸。”
“大祸,什么大祸?杀人还是放火,长辈们总爱操心。”宁毓承道。
“长辈嘛,总喜欢小题大做。”贺禄大眼朝天翻,一副无奈的表情。
“阿爹在京城,我央求祖父,过两年就去京城太学读书。五郎,到时候你也来,我便能有个熟人了。”宁毓承诚恳地道。
贺禄不愿意去太学,在地方州府他能横行霸道,谁都不敢惹他。京城遍地达官贵人,王孙贵族,他的威风会打折扣。
“到时候再说吧。”贺禄随意敷衍了句,紧盯着宁毓承的几人,明显放松了神色。
宁毓承去太学读书,不占科举名额,他便不再是对手。宁悟明官居礼部侍郎,礼部主持科举考试,宁侍郎的公子,他们巴结还来不及。
“七郎,初次谋面,实在荣幸,在下敬你一杯。”
酒盏不断递到面前,宁毓承笑容温和,礼数周到颔首:“你们吃,我闻一闻酒气。”
“哈哈哈哈!”众人见宁毓承随和,笑容更为真诚,无人再提防着他,自顾自去吃酒了。
酒如水一般上来,灌到众人肚中。贺禄已经吃得面色血红,宁毓承打量着他,好奇问道:“五郎,你花那么多银子买了花娘,贺知府不骂你败家?”
“阿爹本不会管我,只大哥他们会写信,在阿爹跟前挑拨离间,称我不学无术,只懂得吃喝玩乐。”
贺道年原配已去世,贺禄的母亲是他的继室,与几个兄长隔了一道肚皮,私底下明争暗斗,向来不和。
贺禄酒气上头,想到兄长们就生气不已,恨恨道:“也不见他们考个功名出来,不照样靠着阿爹的恩荫得了个差使,哪来的脸面指责我!”
“五郎的兄长有正经差使,贺知府的确会更操心五郎一些。要是五郎做出一番事业,以后你的兄长们,便再无话可说了。”宁毓承道。
“做一番事业,哪有那般容易。”贺禄尙有些自知之明,郁闷地道。
“我也想做一番大事,祖父就不用逼着我读书了。”宁毓承托腮思考,很是向往地道。
贺禄吃着酒,嗤笑出声,“你别乱想,仔细你祖父揍你。”
宁毓承不理会他,皱眉认真思索:“做什么呢?读书太辛苦,不行。改文从武?还未走到兵营,便会被家人打断腿。乐善好施,让人夸赞......”
“行善!”宁毓承蓦地停住,双眸发亮对贺禄道:“五郎,行善,此事可行!”
贺禄听得一头雾水,打了个酒嗝,道:“你说甚?”
“做善事!做个大善人,让百姓感恩戴德,博取名声!”宁毓承道。
贺禄摇了摇头,脑子仍旧迷迷糊糊,道:“七郎的话,我有些不明白。富人常在灾年布施,做善事的多了,名声就不稀奇了。”
“那是他们没做对,做善事也讲究章法。布施的粥饭,御寒的衣衫,吃进肚,穿坏之后,便不再记得了。”宁毓承道。
“没做对?那要如何做?”贺禄瞪大眼,不解问道。
“万民伞,五郎可曾听过?”宁毓承避而不答,转到了另外的问题上。
贺禄点头,“万民伞,那是百姓送给清官,跟做善事有何关系。”
“有关系,大有关系!”宁毓承双目灼灼逼近贺禄,压低声音道:“你是你阿爹的儿子,你做善事,就是你阿爹做善事。百姓哪怕不送你阿爹万民伞,你阿爹的善举,自会有人传出去。别人不传,我们自己写!”
贺禄毕竟长在衙门,官场的弯弯绕绕,他也略知一二。比如当官的政绩,秉笔师爷的润笔,功不可没。
“别人不传,我们自己写。”贺禄深以为然,笑嘻嘻道:“阿爹的师爷厉害得很,笔下生花!不用阿爹的师爷,随便找几个穷书生,给几个大钱,保管他们能吹上天!”
宁毓承蛊惑地道:“你替你阿爹升官发财,将你大哥二哥任何一个哥哥的脸,狠狠踩到地里去,以后他们得反过来,喊你为哥,认你为尊!”
贺禄血一下涌上头,呼吸都停滞了,紧抓住宁毓承,失声问道:“真当,能将他们踩得不能翻身?”
宁毓承并不回答,反问道:“你觉着呢?”
贺禄不假思索地道:“七郎,我以为能!”
宁毓承微笑,带着鼓励道:“五郎以为能,便能。”
“肯定能!”贺禄兴奋得直啰嗦,他双眸赤红,当即蹭地站起身,“我们这就去行善!”
他前脚踏出去,旋即又顿住了,回转身望着宁毓承,茫然问道:“七郎,我们究竟要去作甚?”
宁毓承冲着他安抚地笑,慢悠悠道:“五郎莫急,等下你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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