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毓承进门,宁礼坤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两只油量的掌珠,不悦盯他一眼,再抬头看天:“小子想要躲懒,便是鸡鸣时辰,也得写完今日的功课。”
“是,祖父。”宁毓承规矩回答,“祖父,待我先去给祖母请安。”
见宁毓承孝顺听话,宁礼坤神色稍霁,道:“你快去快回,你祖母宠爱你,你莫要趁机贪玩。”
宁毓承前去后院给崔老夫人请完安回到前院书房,宁礼坤已经在书案后等着,他进门后,便指了指并排摆在旁边矮一头的案几:“快些,都已经戌时中,先写大字。”
案几上摆着书本笔墨纸砚清水,学堂读书都自己动手,宁毓承坐下后,熟练倒水磨墨,铺纸,翻开《大学》开始抄写。
宁礼坤诧异了下,心道这小子滑头,趁着写字抄写书,堪比诵读。他哼了声,倒未说什么。
宁毓承做事一向专注,此时埋首心无旁骛写字,让宁礼坤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拿起一卷书翻看,却不时看向一旁的垂髫小儿。
可惜,宁礼坤脸上的笑,逐渐消失,他忍无可忍放下书,怒道:“重写!”
宁毓承侧头无辜看来,宁礼坤黑脸道:“字如其人,瞧你这笔臭字!”
“祖父,等我再大一些,就能写好了。”宁毓承诚恳地道。
他知道古时书法的重要性,作为交流沟通的文字,他力求写得工整,方便辨认,从没想过走任何的捷径,或者躲懒。
“大一些,莫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你不害羞,老子江洲先生却丢不起这个脸!”
宁礼坤的字名动天下,墨宝千金难求,要是亲孙子的字却见不得人,他的老脸何处搁!
“非但形散无神,更匠气十足,真真是看得眼睛疼!”
宁礼坤想到那些靠着誊抄为生的穷书生,他们便力求工整,抄出来的书不出差错,便于辨认。
“难道,你小子以后想靠抄书为营生?”宁礼坤斜乜着宁毓承,怀疑地道。
“抄书为营生很好啊,自食其力不偷不抢。”宁毓承答了句。
“好是好,只穷一些,冬无御寒之炭,夏无祛暑之冰。”宁礼坤讥嘲道。
宁毓承并不辩解,提笔从头写了起来。宁礼坤探头看着,最后干脆起身,道:“让开!”
宁毓承起身让到一旁,宁礼坤提笔在纸上笔走游龙,写下几个大字,道:“照着我的写!”
在宁礼坤遒劲,却不露锋芒的字衬托下,宁毓承的字惨不忍睹。
不过,人有专攻,宁毓承并不气馁,他坐回案几前,提笔气定神闲,学着宁礼坤的字比划着写起来。
宁礼坤仍不满意,拿戒尺点着他的手腕:“下压一些,提笔重,收笔轻......太轻了,收尾飘,显得头重脚轻,再来!”
宁毓承不急不躁,照着宁礼坤的吩咐写着,写完五篇大字,时辰已到亥时中。
平时宁礼坤最迟在亥时中歇息,此时已经略微疲倦。布置给宁毓承的功课,连大字都没完成。
让宁毓承回松华院补齐余下的大字,他估计要写到半夜去。晚上歇不好,白日便没精神,反倒得不偿失。
宁礼坤不由得拉下脸,道:“以后下学后,用完饭便来知知堂。别在路上管闲事,耽搁了正事。”
听宁礼坤话里的意思,他已经知道宁毓承遇到陈淳祐之事。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宁礼坤眼皮底下,以后行事要谨慎些。
宁毓承应是,收拾起案几上的笔墨,边道:“祖父,其他同窗写五篇大字,诵读,默书,我要写二十篇,另外要诵读,背诵,另要学习写策论,历法,天文,算术,骑射。祖父,一天十二时辰,我早上卯时中起前去学堂,晚间酉时下学。用晚饭便开始写功课,写完功课,至少得亥时末。收拾好洗漱上床歇息,得到子时。”
宁礼坤被噎住,宁毓承的话有理有据,让他无从辩驳。
嫡长子宁悟昭体弱多病,让宁礼坤很是痛心,自此以后,首要之处便是养好身体,再讲读书。
宁毓承诚恳地道:“祖父,我人小,可以少睡一些。只是祖父白日事务繁忙,晚间还要操心我的功课,不得歇息。若累到祖父,便是我的大不孝啊!”
宁礼坤愣愣看向宁毓承,稚气的脸庞上,透着沉稳淡定,让他不禁暗自窃喜。
宁毓承聪慧,一点即通,最重要之处,还是他的这份从容。
以宁礼坤主政吏部多年的阅历,岂能看不出宁毓承的心思,他依旧在推诿,不愿写这般多功课。他沉得住气,从进知知堂起,便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照着吩咐行事。
他用不加修饰的事实,来证实添加的功课,实在是无法完成,再继续强求,便是伤己伤他。
不动声色行事,达成目的,最后让人会心一笑,这份功底,十分难得。
在儿孙中,宁悟明最聪明,宁毓承小小年纪,行事有章有法,完全不逊于他。
宁毓承越展现他的才情,宁礼坤愈发慎重,生怕他走了偏路,肃然道:“你友爱同窗当夸赞,只陈淳祐家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垂髫小儿能管。以后你莫要多管闲事,下学之后早些归来,早些读书学习。”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祖父说得是,的确是我考虑不周。陈家之事,阿娘说张氏既然在府上当差,她让夏嬷嬷明朝去走一趟,看可能搭把手,帮上一帮。”
“既然你阿娘让夏嬷嬷去处理,你就别多管了。”
宁礼坤脸上露出笑意,道:“时辰不早,你快回院子去歇息,明日早一些,除去写大字,要开始学习历法。”
“是。”宁毓承答完,皱眉道:“只是祖父,十日后入内舍考试,我还须得温习功课。”
内舍考试皆是平时所学,宁毓承要是认真读书,轻松便能考过。
只宁礼坤亦不能称无需温习,到时若真考不过,反倒变成他的不是了。
憋了一口气,宁礼坤无奈道:“罢了,等你考进内舍再说。你可别贪玩,若考不过,仔细你的皮!”
内舍迟早要考,今年哪怕考不过,心底也有底,宁毓承恭敬应下,施礼道别,施施然回去松华院。
他写字其实可以很快,因为前世运动,熟练控制手腕力道,宁礼坤一点便悉数掌握,无需一遍遍学习。
他不会被轻易改变,更习惯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翌日宁毓承上学后,先去上舍找宁毓闵,宁毓润正在与人说着什么,见到窗外的宁毓承,他绽开笑容,抬手挥舞大声道:“小七,你来作甚?”
埋头正在整理书的宁毓闵听到,转头看过来,宁毓承冲他笑,喊了声二哥。
宁毓闵放下书,起身朝外走来,宁毓润看热闹跟在了身后。
“小七,你上骑射课?”宁毓润瞧见宁毓承身着窄袖紫衫,肩跨箭囊,仰头张望灰沉沉的天,啧啧道:“小七,我与你说,瞧你这小身板,别太用力拉弓,仔细受伤。”
这是宁毓承来到大齐后,第一次上骑射课。顺着望了望天,笑说可不是,转头对宁毓闵道明来意:“二哥,下学后你可在府中,我饭后来找你。”
宁毓闵性情温和斯文,道:“考内舍的事为重,你且来就是。”
宁毓润一拍额头,“哎呀,原来是为了考内舍的事,瞧我,我竟然忘了。小七别担心,我回去给你找试题,晚上让人给你送来。”
虽说宁毓润不太可靠,却古道热肠。看来宁氏兄弟之间,相处很是和睦。
宁毓承笑着施礼道了谢,赶忙去校场上骑射课。
明明堂备有给学生上课的马与箭,射箭的韘即扳指与骑装,皆须得自己准备。
扳指以防拇指受伤,需要按照拇指尺寸定做。扳指从象骨金银玉玛瑙鹰骨鹿骨等贵重不一。宁毓承抬眼看去,校场上的同学,多用象骨,他拇指上也戴着象骨扳指。
象骨扳指价钱昂贵,早间福山替他试过大小合适之后,放了两只到荷囊中。
“七郎若觉着小了,早些与奴说。象骨不易得,这是细活,匠人得赶工,一时难以做出来。”
象骨昂贵不易得,宁毓承的同窗几乎人手一只。
学堂备马用于骑射课,是因着若马太多,恐惊马伤人。
象骨扳指比马还贵,宁毓承肯定他们都有马,他也有一匹两岁的枣红胡马。
前世宁毓承会骑马射箭,除力气不足,天气太冷,箭用得不习惯外,骑射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上完骑射课回到课室,宁毓承穿着厚夹衫,依然冷得头都晕晕沉沉。幸好接下来是算学,外舍学童所学皆是简单的加减,他便趁机闭目养神。
午间喝了热汤,宁毓承恢复了大半,到下学时,便完全无恙了。
今天雪虽化了,天气寒冷,路上泥泞,夏夫人依旧安排了马车。行驶到月河边,马车渐缓,宁毓承拉上车窗,陈淳祐忙走上前,抬手施礼。
“今朝夏嬷嬷来到我家,送了粮食衣衫,两贯钱。阿娘将钱还给了婶母,粮食也分了些给她,家中得了安生,阿娘能安心养病。七郎的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没齿难忘。”
陈家的困境,并非夏嬷嬷送去的东西能解决。
陈淳祐仍然是昨日装扮,裤腿布鞋刷去泥浆,重新沾上了新污泥。
宁毓承的目光,下意识扫过他生冻疮泛红的手,拇指上截朝里弯曲。
不知他上骑射课,戴着何种扳指。
宁毓承心底微叹,笑着道:“没事,你回去好生照顾你阿娘吧,安慰她放宽心,早日养好身体。”
陈淳祐笑起来,笑容极淡,很快隐去,被窘迫取代。
“七郎,我还有件事,不知可能拜托七郎。”陈淳祐结结巴巴挤出了话,手在身前交错,泛白的脸,变得涨红。
宁毓承颔首,道:“何事,但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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