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的考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其余人在准备考试,校场西侧正在考试骑马,马蹄声阵阵,喧哗热闹。
陈淳祐的突然喊叫,大家不知发生何事,有些人莫名其妙朝他看去,还有人望着射偏的箭矢,出言嘲讽:“陈淳祐,你再喊,箭也不会飞到草垛上去!”
监考先生林先生离得近,浓眉紧锁,脸上闪过不耐烦,他走上前,出声询问道:“伤得如何,可还能继续考试?”
陈淳祐惨白着脸,神色惊慌藏着受伤的右手,强忍住疼回道:“回林先生,学生不要紧,容我再继续。”
林先生上下打量着陈淳祐,不置可否道:“那便好,你且继续。后面还有人等着考试,莫要耽误时辰。”
宁毓承弯腰,从地上捡起破裂的扳指,扳指是用竹子制成,上面沾着带着皮的血渍。
陈淳祐将手在怀里擦了擦,血汩汩往外冒,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此时顾不上痛,脑子乱哄哄,惟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考完!
“等一下。”宁毓承沉默观望片刻,终是上前道。
林先生见是宁毓承,他便没有做声。陈淳祐不安看向林先生,不知所措看向宁毓承。
“先包扎一下,必须止血。”宁毓承指着陈淳祐的手,取出干净帕子递过去。
陈淳祐嘴唇颤动着,他愈发不安了,生怕被勒令不能考试:“我没事......”
“你这样也射不中。”宁毓承果断打断了他的话。
考试是陈淳祐的心结,他马上闭上了嘴,看到宁毓承递过来的细布布巾,迟疑着不敢接:“七郎,太贵重......”
细棉布比绸缎还要贵重,染上血就算洗干净,只怕宁毓承也不会再用。
宁毓承不由分说将帕子塞到陈淳祐他手上,他淳祐眼眶红红,低头耷脑,珍重无比将布巾裹住了手指。
林先生尙等在那里,眼神在宁毓承身上掠过,停留在陈淳祐的拇指上,嘴角撇了撇,漠然转开了头。
林先生并非武将,相反他是读书人出身,考中举人之后,连续三次春闱皆落榜。
按照大齐的规矩,三次落榜的举人,可参加吏部遴选,出仕做官。
除去有过人才情,却考运不佳之人能靠遴选出仕,在京城侯官,比考中春闱还要难上百倍。
林先生在京城等候了三年,他家境普通寻常,京城侯官的各种花销,家中实在捉襟见肘,最终,他只能抱憾回到江州府,到明明堂做了教书先生。
凭着举人的身份,他难以进明明堂。所幸他父亲当年跟着人跑镖为生,会射箭骑马。他跟着父亲在镖局学会了骑马射箭,方在明明堂谋求到了差使。
其余落榜不第的举人,除去做幕僚,余下来就是做教书先生。更多者,不过在瓦子里给戏班子,青楼歌伎,写戏写唱词为生。
明明堂月俸丰厚,还有宁氏这份依仗,比起其他落魄举人,林先生的境遇不算差。
只林先生看到陈淳祐,等于看到陈全进。回想着当年的自己,他心情格外复杂。
对陈全进侯官的结果,林先生始终紧盯着。盼着他能侯到官,又生怕他能侯到官。
宁毓承对林先生抬手施礼:“林先生,陈淳祐手受伤,着实不宜马上拉弓射箭。林先生可能容陈淳祐最后一个考试,先考骑马,随后再考拉弓射箭?”
错过这次考内舍,就要再等一年。陈淳祐的拇指被划破一大块皮,算是皮外伤,血流不断不提,疼痛会影响考试。
骑马考试倒不大受影响,等血止住再来考拉弓射箭,好过现在顶着血淋淋的手指上场。
陈淳祐长长舒了口气,感激不已看向宁毓承,再眼巴巴地望着林先生。
林先生拧眉,思索了下,道:“学堂规矩乃是宁山长所定,我不得擅自做主,待请示宁山长之后,方可确定。”
宁毓承朝林先生施礼,陈淳祐跟着长揖到底。林先生未再多言,让考生稍等,前去找宁礼坤了。
陈淳祐心神不宁等在那里,宁毓承温声安慰道:“你别急,肯定会允许你最后考。”
“有劳七郎。”陈淳祐干巴巴道谢,依旧不安来回踱步。
宁毓承对此胸有成竹,却未多解释。
宁礼坤虽在学业上要求严格,毕竟明明堂是宁氏的学堂,他是宁礼坤亲孙子。在外人面前,宁礼坤不会驳了宁毓承的面子。
“你试试看可合适。”宁毓承掏出象骨扳指,递给陈淳祐。
陈淳祐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摇着手道:“不敢不敢,扳指太过贵重了,不敢不敢。”
“借给你等下考试用一下,且还不一定合适呢。”宁毓承有些无语,见陈淳祐还呆在那里,不禁笑了下。
“人情不好欠,你能欠到,是你的本事。”宁毓承淡淡道。
陈淳祐怔住,愣愣望着宁毓承,脸色变幻不停。伤口撕扯着痛,尙不知能否继续考试,他尚在六神无主中,压根没想到,没扳指的话,等下如何考拉弓射箭。
外舍的学生非富即贵,平时他们虽不在明面上欺负他,却从未多看他一眼,遑说能求他们帮忙。
以前与宁毓承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却处处帮助自己。这份大恩,让陈淳祐想哭。
宁毓承所言极是,人情不好欠,阿娘生了病,他到处借钱,都吃了闭门羹。
如今妹妹又跟着病了,阿娘也要吃药,家中已经没多余的钱。
要是能借到钱,能欠到这份情,他的这点脸面,又算得什么呢?
陈淳祐低声道了谢,伸手接过扳指套在布巾上,勉强有些挤。不过,远比没有强。
宁毓承道:“以后你还是做个结实的,一定要去铺子里量好尺寸,否则不合适就麻烦了。我的也有些小,下次做的时候,我叫上你一道。”
陈淳祐还没说话,张齐铭与赵春盛勾肩搭背走来,赵春盛脸上带着笑,却明显不悦道:“这不公平啊!大家都等着他一人。”
张齐铭跟着道:“就是,早知我也最后考。”
陈淳祐垂首不敢吭声,宁毓承微笑道:“你们还怕考不过啊?”
“我的算学没考好。”张齐铭沮丧地道。
“我也是,算学总是学不好。”赵春盛苦着脸,哀嚎道:“为何要学算学呢?”
“不学算学,你家的金山银山,怎么能算得清楚?”宁毓承笑道。
赵氏巨富,家中有几条海船出海,赵氏儿孙虽多,赵春盛听到宁毓承提起自家的富裕,还是不禁骄傲挺直了胸脯。
“那倒是。”赵春盛嘻嘻笑。
张氏是官宦之家,家中比不上赵氏的富有。张齐铭很是羡慕,又有些看不起,他便提到了春闱:“听阿爹说,今年的春闱,大堂兄定能考得功名。”
赵氏的读书人不多,官却不比张氏小。赵氏今春无人参加春闱,赵春盛也不在乎。
有钱,赵氏可以捐功名。就是宰相,赵氏也不是买不起。
几人说笑中,林先生回来了,陈淳祐屏住气等着,他掩饰不住眼里的嫌弃,沉声道:“山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准许你先考骑马。你还不去准备,尽心尽力考试,方不辜负山长的格外开恩。”
陈淳祐长长呼出口气,几乎喜极而泣,团团转圈胡乱作揖见礼,撩起衣袍跑去了骑马考试处。
拉弓射箭这边继续考试,宁毓承前去考骑马。骑在马上轻松奔驰两圈,便结束了内舍考试。
陈淳祐骑马考试尚可,除去坐在马上比较僵硬之外,马速也不算快。不过,骑马射箭考试要求不高,宁毓承估计他骑马考试没甚大碍。
最后一个考完骑马,陈淳祐前去考拉弓射箭。不知是拇指受伤,还是压力太大,最终只射中了五箭。
天色逐渐暗下来,傍晚的风越来越凉。校场上只留下稀稀拉拉几人,陈淳祐将象骨扳指还给宁毓承,一个急转身,踉跄着脚步走到草垛边,弯腰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箭矢。
宁毓承坐在廊檐下,望着宽敞校场上,弓得笔直的瘦弱身影,仿佛风再大一些,便能吹断他的脊梁。
陈淳祐将手上的箭矢放进箭囊中,他走过来,看到宁毓承还在,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堵在了喉咙口。
明明堂已经为他网开一面,他却落败了。明年也能再考,他连明日的路,都不知道在何方。
“走吧,不早了。”宁毓承站起身,朝学堂外走去。
陈淳祐默默跟在后面。到了大门前,宁毓承招呼他上车,他也没有拒绝。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你的算学考得不好?”
“不好。”陈淳祐终于发出了声,只是声音中带着哭腔。
“昨夜妹妹病得厉害,夜里难受得一直哭,我没能睡着,头晕得很。我算学成绩平时一般,考试时,愈发迷糊了,总是算不出来。”
陈淳祐说到这里,搭在膝盖上的手,紧抓住衣衫又放开,鼓足勇气道:“七郎,你可否借我一些钱,我去给妹妹请大夫治病。”
宁毓承叹息一声,看着陈淳祐与脸一样白的嘴唇,像壮士断腕一般的神色。他取下荷囊,将里面约莫二两左右的零碎银子,全部拿给了陈淳祐:“拿去吧,别想太多,好生照顾你妹妹阿娘。”
“嗯。”陈淳祐应了声,银子带着微温,握在手中却冰冷刺骨。
马车到了月河边,宁毓承要过河去,陈淳祐要往东边去药铺请大夫,便准备下车。
这时,陈淳祐的堂弟大牛颠颠跑了来,喊道:“大哥,大哥,大妹没气了,大妹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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