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礼坤的做派铁面无私,以示考试的公正。宁毓承的考号在他眼底下,也就不稀奇了。
考生坐定,宁礼坤眼神扫过众人,朗声宣读规矩:“不得喧哗,东张西望。若发现偷看等舞弊,无论是谁,按逐出明明堂处置。”
礼堂除去宁礼坤的声音,落针可闻,考生皆坐直身子,恭敬聆听。
“如厕须得请示先生,随童子一道前往。答完考卷之后,可示意先生,上交答卷,提前走出考场。不得在周围逗留,议论。”
宁礼坤说完,看向讲台边的滴漏,道:“辰时中开始,午时初结束,无论答完与否,皆需立场。”
考完歇息半个时辰用饭,下午还要考算学,骑射两门功课。一天内考完,时辰安排算得上紧张。
宣读完规矩,监考先生开始分发考卷白纸。宁毓承拿到考卷,不紧不慢磨墨,顺便看考题。
考题分为墨经与帖义,墨经与后世的填空题相似,掩去经文两端,露出中间空缺部分,由考生补齐。
帖义则是出一段经文,由考生释义。
墨经部分涵盖了外舍所学九经中课本,如《论语》,《大学》,《中庸》,《周易》,《尚书》等,看似简单,因范围太广,要完全背诵也属实不易。
帖义亦一样,释义虽相对容易,其实并非如此。
经史子集的释义,并无统一标准的答案。大齐上下的官学,私学所用书本皆不同,教书先生不同,释义也五花八门。
水平的高低,关键在学堂所用的书本,以及教书的先生上。
明明堂好比是精英学府,甚至堪比太学国子监,所用的课本,皆来自名家大儒的释义。学堂的先生,至少取得举人功名,在外舍教书的先生,则是同进士起步。
礼堂里像是细雨落在树叶上,开始窸窸窣窣。磨墨,写字,翻阅试卷,铺纸,长凳与青石地面摩挲。
监考先生缓慢来回走动,偶尔轻叩案桌,提醒考生不得乱动。
磨完墨,宁毓承已差不多看完考卷题目。与宁毓闵所言大致差不离,考题生僻与常见各占一半。
整洁的卷面会令阅卷先生心生好感,宁毓承提笔蘸足墨汁,先在白纸上试过浓淡,再开始答题。
答题先选肯定的题目,模棱两可的暂放一边,完全没印象的则留到最后。
宁毓承心无旁骛答题,宁礼坤负手在后,从他身边来回经过,在他身边站定,他头都未抬,始终专注答题。
宁礼坤心下满意,不由得自得抚须暗笑。
宁毓承前去找宁毓闵请教,回来之后便认真苦学之事,他皆知晓。
天底下聪明者,不知凡几。若聪明,又肯上进努力,加之宁氏的势力。
宁氏的后人,至少到宁毓承孙子辈,都无需犯愁了!
滴漏滴答,时辰一点点过去,礼堂陆续有人离开。
宁毓承看着面前的考卷,思索再三,依旧端坐不动。
在墨经题中,有一道题目宁毓承不能确定。这道题目出自《毛诗》,究竟是“风前不敢梅花折,犹恐君恩宠未休”,还是“风前不敢兰花折”。
在“梅花”“兰花”中犹豫了许久,宁毓承最后选定了“梅花”。因为这道题,他未曾提前交卷。
亲祖父宁礼坤对他,肯定比其他考生严格。若他选错了“花”,提前离场便是态度不恭,有失端方。
宁毓承端坐到考试结束,与余下的三成考生,一并陆续离场。
宁礼坤皱眉,打量了眼宁毓承朝外走去的身影,上前拿起端正摆在案桌上的考卷,匆匆扫完,不由得又想笑,又气。
“小子的字,真是!”
答卷字迹端正,就是太端正,毫无风骨!
陈淳祐也留到了最后,宁毓承随口答着相熟同窗的话,看到他一人走在前面,半旧的清布衣衫,在锦衫中格外显眼。
“七郎,你怎地不提前交卷,难道也没答完题?”张齐铭沮丧地踢着地,暗含期待问道。
“我答完了,只不清楚可有答对。”宁毓承回道。
张齐铭听到宁毓承也没底,不禁松了口气,讨好地道:“七郎,你祖父是山长,肯定能进内舍读书。”
宁毓承笑了笑,道:“我要是考不好,祖父不会轻饶我。”
“那倒是,宁山长严厉得很,我阿爹都怕他。唉,阿爹说我要是考不进内舍,只能送我去太学读书了。”
张齐铭提起太学,闷闷不乐起来。虽说京城繁华,太学学生都来自官宦世家,张氏在江州府排得上号,在王孙公子勋贵遍地的太学中,便毫不起眼了。
要是以宁毓承的身份,进太学还差不多。张齐铭颇有些嫉妒转头,见宁毓承看着前面,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去。
“陈五年的儿子也来考试了。嘿嘿,七郎,他阿爹侯官五年,都没得到个差使,亏他还将读书看做命根子一样,妄想靠读书能飞黄腾达呢!”
宁毓承神色淡淡,道:“下午还有考试,我先走一步。”
说罢,宁毓承大步上前,陈淳祐听到动静看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丝笑,道:“七郎考得如何?”
“有一道题不大会,你呢?”宁毓承端详着陈淳祐的脸色,眉头微蹙。
“我有两道题不会。”陈淳祐答道。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宁毓承问道。
“没没没!”陈淳祐摇着双手,主动退后一步,焦急解释:“我没生病,七郎放心。”
宁毓承知道陈淳祐误会了,道:“我不是嫌弃你生病,看你脸色发白,精神不济,等下还要考试,你可能坚持住?”
“我是昨夜歇得晚,没睡好。我没事,能坚持考完。”陈淳祐松弛下来,抬手搓了搓脸。
“等下考骑射,你的扳指可准备好了?我这里有两个,你若没备好的话,我的借给你戴戴。”宁毓承望着陈淳祐的大拇指,问道。
“多谢七郎了。”陈淳祐笑着道谢,拍了拍腰间的荷囊,道:“以前上骑射课,叔父给我做了一个,我带着呢。”
宁毓承便没再多问,道:“我们赶快去用饭,等下考试迟了。”
明明堂有饭食,一荤两素一汤,主食则是米饭或者炊饼,面片等,一餐饭只要五个大钱。不算丰盛,却远强过普通寻常人家的饭菜。
学生可在学堂用饭,也可自行去解决。有些人家会差仆从送饭食来,有些离得远,家境普通些的,为了省钱,则在学堂用。
陈淳祐一听,忙施礼道别,撩起衣衫下摆,急匆匆往外走去。
宁毓承沉吟了下,叫住了陈淳祐,“你陪我去饭堂,先前的考题,我们对一对答案。”
陈淳祐迟疑了下,道了声好,陪着宁毓承朝饭堂走去。
考试结束得早,饭堂里人不多,宁毓承平时常来,帮闲的人见到他,笑容满面见礼,热情地跑过去,给他盛饭端汤。
“我同窗陪着我一道用饭,劳烦你多取一份。”宁毓承叫住了帮闲,数了十个大钱递过去。
“是是是。”帮闲瞄了眼陈淳祐,双手接过大钱,前去取了两份饭食过来。
陈淳祐拘谨地坐在对面,捏着空荡荡的钱袋,望着面前的饭食涨红了脸。
宁毓承拿起筷箸,道:“快些吃,等下去迟了,宁山长会拿我杀鸡儆猴。”
陈淳祐嗯了声,拿起筷箸埋头吃起了饭。明明堂的饭堂,他只来过一次,里面的白米饭香软,无需佐菜,他都一口气吃下两碗。
五个大钱,可以买两个半白面馒头,四个杂面馒头。平时他都是回家用饭,春荒时节,他只吃咸菜疙瘩,伴着一个半杂面馒头,或者豆子饭。
宁毓承喝了口汤,说起了“梅花”还是“兰花”的墨经题。陈淳祐这道题记得清楚,肯定地道:“是梅花。”
“哈哈,我猜对了。”宁毓承笑道。
陈春祐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说起了他有疑问的两道题目。宁毓承答了,他颇为遗憾,道:“我脑子有些晕,要是在平时,我肯定记得。”
“没事,两道题而已,肯定能考过。”宁毓承安慰着他,“我们快些,收拾一下去礼堂。”
陈淳祐赶忙端碗喝汤,饭菜他吃得干干净净,碗里的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满足地差点打嗝。
惊觉到不雅,陈淳祐抬手捂嘴,下意识抬眼去看宁毓承,见他似乎没瞧见自己的举动,已经起身朝外走去,心中一松,忙跟了上前。
算学考试很快开始,考号有所变动,不过,宁毓承照样坐在了讲台下。
考卷发下来,宁毓承大致看了一遍,都是些简单的加减算术,最难的题目,则是加减混合运算。
宁毓承很快就答完了题,他检查了一遍,准备交卷时,见他是第一个答完的考生,宁礼坤站在讲台上,目光灼灼望着他。
算学虽容易,要是宁礼坤知道对他来说容易,肯定会加重他的学习。
宁毓承不由得赶紧坐好,拿起纸笔装作思考答题,规规矩矩等着考试结束。
这次提前交卷的只有寥寥几人,宁毓承无聊等到考试结束,随着大家一起交了卷。
陈淳祐似乎没考好,脸色比上午考完时还要苍白。宁毓承想要问几句,想到算学不比帖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接下来还有骑射,要是他心思恍惚,一个不小心。容易伤到自己。
骑射分为骑马,以及拉弓射箭。考生一分为二,一半先考骑马,一半先考拉弓射箭。
骑马是骑在马上,在校场上跑两圈,监考先生按照骑在马上的姿势,跑的速度打分。
拉弓射箭每人十箭,射中草垛六箭就为考过。草跺距离为五丈远,以外舍学生的年纪,他们的臂力顶多能拉开五斗弓,这个距离远近恰好合适。
宁毓承与陈淳祐都分到了先考拉弓射箭,他排在陈淳祐前面,站在一旁看着前面的考生射箭。
射箭考试与前两场考试完全不同,考场热闹得很。有人没射中,箭不知飞到了何处去,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少年调皮淘气,监考先生只笑着骂几句,便不管他们了。
到了宁毓承,他取出扳指戴上,搭箭拉弓,刷刷刷,射完十箭。
有两箭堪堪挂在草跺上,最后摇摇欲坠,掉落在地。只要射到草跺上,后面掉下来,也算射中。
“好!七郎厉害!”旁边的考生,一起夸张地喊道。
这里的弓箭不算精良,他用得不熟悉,且他手臂力气不够。但这个射击距离,以及准度,对他来说,算是不及格了。
宁毓承依旧团团颔首,道:“承让承让!”
到了陈淳祐,他取出扳指戴上,拉弓搭箭。
宁毓承仔细看去,褐色的扳指,看上去像用竹子做成,又像是牛皮。
陈淳祐侧头,咬紧牙关,额头与脖颈青筋突起,似乎用尽了全力,弓只拉开了八分,颤巍巍松手放箭。
宁毓承看着箭朝草跺上飞去,与此同时,陈淳祐痛苦地叫了起来,拇指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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