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的过程只有一瞬，就像整个人被压成了压缩毛巾又立马被泡开，将盆里的水吸得一滴不剩，眼睛一睁一闭就到了目的地，甚至没来得及有机会一睹古色古香的列车的内部装潢。

从局长办公室到报名通道大楼的路上诀书黎看过资料，第六时代的雅各拉利亚正处于类似工业革命与文艺复兴的活动重叠的时期，社会科技与人文都如同脱缰野马般高度发展，而老一辈人类的思想进步却显然跟不上这样的浪潮，两代人之间被时代劈开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

具体怎么个巨大的鸿沟，任务报告里通常没有赘述，最终也只在诀书黎脑海里寥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画面：老一辈人穿着累赘的华服在街上踱步，看着道路上奔驰的蒸汽车发出嗤笑或流下献给礼崩乐坏的泪水；年轻人披上便捷的外衣走出古旧洋房边耸立的高楼，寻找一个最新式的电话亭与远在千里的爱人小聚。老朽的手颤颤巍巍写下反对东方文化“入侵”的鲜红字报，又被新时代的青少年墨笔洋洋洒洒反驳，钉上落后的耻辱榜。

雅各拉利亚无疑是个很发达的地方星球，所以才有机会在思想解放的第一时间满足社会高层更广阔的物质需要。

列车伪装成了一列普通的，在这个时代刚刚开始出现的蒸汽火车，停靠在了雅各拉利亚的首都莱茵城。

一行人一下车，列车就循着轨道，配合着这个时代的速度，缓缓驶向了远方，等待一个合适的岔路口让它跃迁回去。与此同时，下车的四人同时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收到了考试目标。

“事前流放准备：在不对时代造成严重影响的情况下，不择手段，收集本世代尽可能多的一切数据。”

这是个很简明的任务条，其讨嫌程度不亚于全都说“你看着来就好”的甲方。但它的排头实在耐人寻味，诀书黎听到身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声惊呼：“不是吧，流放……”

是榆舒，夸张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让所有人都听见，诀书黎将视线从终端上挪开，发现另外两位的面色也格外凝重。

流放，将一个时代的起止截断，拷贝收容，封印流放。被流放的时代将永远被困在无法前进的定格的时代里，在时间的缝隙中挣扎着面对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时间缝隙里的一切都是死的，第四个维度的介入可以让你到达切片中的任意结点，但永远无法在进度条末尾等到下一句未完的话。

自时间管理局成立以来的几百个标准年间，历史被翻出来反复把玩，过往的时代被收容备份，流放或是让它与现代相对静止的速度继续发展，全看时间管理局的脸色。

很遗憾，或许除了黑色殿堂里的大人物，没人知道它是个什么筛选逻辑。

教科书上说，我们的宇宙中有无数个世界泡，而在时间线的交流之中，它们会交汇，从而引发紊乱。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避免出现时代冲撞带来的奇点爆破，他们要流放时代。

诀书黎是个执行者，对时代流放和时间流民比任何一个部门接触得都要深，他一时并不觉得这个任务栏除了麻烦以外有什么别的问题。

“小档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榆舒撇撇嘴，用看冷血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啊，我，”诀书黎轻叹一口气，用云淡风轻的语气道，“也不奇怪吧，毕竟是局里最大的项目，或许看你们有实力，就把这份工作当考核布置下来了。”

榆舒咂咂嘴，“真是没有人情味儿啊……”

这样的评价在自己部门诀书黎听的也不少，只是笑笑。

系统抽干每个人自己原先拥有的时间后统一分配了定额，换算下来通常不多不少，刚好够在考点以平均水平生活一周的量，这一周就是考试时间。

秦率先打破了“流放”一词带来的沉重气氛：“先找旅店吧，各位对地方有什么想法吗？”

“市中心，图书馆，交通枢纽，行政中心或经济中心，不管是代理事务还是收集资料，怎么也绕不开这些地方。”秦道。

排队出站，总归得先找一辆车。

金红色铁栏杆的那一头被绅士的西装与淑女的荷叶边堆满，诚如报告所说，不难但就服饰看出居民的年龄段，肉眼可见的出现在新科技边上大多是年轻人。系统慷慨，制服上逼真的投影让他们在外观上也融入了这个地方，却不用忍受累赘的绑带和花边。

排队出站是漫长的，榆舒一个人出去转了两圈回来会和，手上就多了几份地图，“这里是市中心，莱茵城最大的图书馆，高等学府和市镇府都在那，”榆舒摊开最大的一份泛黄的羊皮纸地图，“但我觉得吧，我们要是住在那，可能就吃不上什么好的了，这儿不同片区的物价差距还挺颠的。”

她把地图随便塞到秦手上，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踉跄了一步，堪堪被薇萝拉眼疾手快伸出的手拉住。

“谢谢姐姐，”榆舒咧嘴一笑，又摊开另一张地图，“所以我的建议是这，在市中心边上的另一个片区，物价低了不少，离这也不远，是莱茵城乃至整个雅各拉利亚最大的交通枢纽，去哪都很方便，但要考虑路费，这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历史博物馆。”诀书黎突然开口，习惯性地在发言前想压一下帽檐，礼帽的帽檐长度比军帽的短一点，修长的手指摸了个空，只好扶了扶本就不歪的帽子，“雅各拉利亚-IX第七时代的切片报告显示，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历史博物馆，一个同时扮演了档案馆，数据库和博物馆的历史博物馆，是各个时代各个星球都少见的超大型博物馆。”

“如果属实，倒的确能省下很多事。”薇萝拉若有所思，看向榆舒手上的最后一份地图，“是这个吧？”

榆舒打了个响指，一直以来都不小的动静终于引来了路人不满的目光，情报人员像是没察觉到这一点，笑道：“聪明，你们俩都是。”

榆舒又把上一张泛黄的纸塞到秦手中，缓缓展开最后一份最大的地图，“很遗憾，历史博物馆在第六时代还不是一个成型的建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它成了未来那样，这一段历史在局里没有收录，我想或许也是我们的任务目标之一——你们懂的，加分项。”

“暴乱或者巨大的时代震荡，虽然不清楚流放的逻辑，但被流放时代通常不太安稳。”诀书黎道。

“这个之后再了解吧，”薇萝拉终于开了口，她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摆弄勒得慌的累赘衣物了，“所以榆舒你的意思是未来的历史博物馆分布在这一片，而这个时代的剩余时间明显没有让他们从零修出一个庞大的历史博物馆的能力，所以那边很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而且是打包好的。”

“宾果！”榆舒贴到薇萝拉身边离两位男士稍远的地方，“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纵是话最少的秦，比起两分钟后的诀书黎也算是健谈。诀书黎的全部工作只剩下了点头，和思考要怎么寻找序时的踪迹。那封高调的预告信错不在潦草的字迹，而是诀书黎不懂那种文字，现在想来倒是有些眼熟，没准是雅各拉利亚的语言，在系统传输临时知识后才初现端倪。

诀书黎感觉自己的后脚跟被轻轻碰了一下，以为是后面的人不小心，直到那人又踢了一下，力道不大，像是存心在逗他玩，又一下……直到诀书黎再也受不了了，转过头尽量礼貌地强压着情绪开口道：“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回头却没了人影，只留下一声在空气中散逸的轻笑持续萦绕在诀书黎耳边。

学过物理的都知道，声音在空气里的传播速度大约是340米每秒，一声笑是不可能停那么久的。

排除幻觉和其他超自然现象——时间——有人在时间上动了手脚。

诀书黎的视线四周环绕一圈，在几步开外的转角捕捉到一抹低调却格格不入的黑披风，被风掀起一个角，内里的银色星辰一闪而过。

诀书黎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纺织业发展如何，但直觉告诉他那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抱歉，我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诀书黎扭头快速道了声歉，在个人终端上一划拉，足尖用力一点地便腾跃至半空，被伪装的制服袖□□出高强度的细丝缠住一旁围栏，机关倒转，诀书黎被牵引到围栏边，单手勾住顶部尖刺，长靴踩在金属栏杆上再一借力，下一瞬便翻过了这一片区域，转眼便没了影。

而站台钟塔最长的那根指针刚好转过了一个刻度。

对时间的调度与操控能力，这才是不擅武力的管理局人员最终的制胜法宝。不存在一本系统性的教科书教你如何操控自己掌握的可怕权能，也没有义务教育会告诉你如何让自己更强，对时间的调控能力，往往反映了一位职员水平的高低。

诀书黎做的，只不过是最基础的减慢。

“真是心急啊。”榆舒不动声色地采集着时间畸变的数据，勾起了唇。

转角那端空无一人，阳光一样暖黄明媚，却被无人叨扰导致的灰尘渲染出了难以言喻的寂静。那是一个死胡同，干净得死气沉沉，没有乱堆的行李和坐下休息等待列车的旅人，也没有那抹黑色的布匹。

执行者对自己的直觉和眼力抱有相当的自信，何况眼前的景象就像嫌犯在大张旗鼓地制造动静，生怕他注意不到这里的异常。

“时空强烈畸变，将不同时期的同一区域切片融合创造的第四时空，能隔离一切普通民众和大部分水平不够闯不进来的职员——错位空间。”诀书黎抬高音量对着空旷的死胡同说道。

“使用难度极大，在面对比自己实力更强的人时，猎物落网就失去了逃离的机会。”诀书黎没有愣在原地，而是慢慢迈步走到了空地中央。

“但很幸运，对于妄图反杀猎人的猎物来说，它也有个好处。”

“那就是布设它的主人也无法离开这个空间。”诀书黎摊开双手，展示自己没有武装的单薄衣物，“我赌你不想杀我，既然如此，还在躲什么呢？”

下一瞬时间凝滞，那一刻的感受犹如严霜过境，不寒而栗，诀书黎立马就知道至少在战斗上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那是使用者的下马威。

抬眼对上的是一双灰色的眼睛，充满气泡的玻璃球似的，剔透，却又有些生人勿近的雾色，被有些长的白发稍微掩盖，看不分明，和眼下两颗对称的小痣，都在笑盈盈地低头注视着他。

不意外，但诀书黎的脖子还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忽然被掠夺了空间内所有空气而丧失了呼吸的能力，瞳孔骤然放大，面前的面庞与几十分钟前才看过的那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叠。根本不需要他自己纠结，看来留下预告信的人无论是怪盗与否都不喜低调。

序时比诀书黎略高一点，用来吸引注意的黑色披风换下了，拥有浮夸荷叶边衣领的华丽衬衫和精致到纽扣眼的牛皮腰封衬得这人只像是从本世代近年来爆发增长的艺术作品中走出的放浪贵族。

冰凉的硬物抵上了诀书黎的喉咙——是一把复古的手枪，他曾经在局里的收藏馆里看过那把枪的全息扫描图像，杀死了不计其数的时代，臭名昭著。

“嗨，好久不见，小书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