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车站

旷原在不远前方沿着一道圆润弧度倾斜而下。

这个由无尽地平线构成的平坦世界在阿杰眼前第一次展现了略为起眼的变化。

来到坡前往下望去,只见丘陵起伏,宛如凝固的波涛。

不假思索,亦没有选择,阿杰顺着缓坡向下走去。

几乎忘了自我的心神已然把刚才踩到拐杖之事抛诸脑后,也丝毫没去想它的出现背后可能隐含的线索,只剩杖上刻的那段话,在退去文字的表象后,留在了此心所见的整个世界里…

不多久,这种由双脚承载的移动在阿杰眼前变得越来越虚幻,像一幅全息呈现在面前的影像,没来由地就这么发生了,并自行延续着、延续着…直至成为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但此刻阿杰心里真正觉得不可思议的却不是这“无关”...而是自己居然从未察觉在此刻看来几如一直如此、也只可能如此的这种“无关”...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去往学校游泳池的路上,人行道两旁一棵棵梧桐的轮廓在离地面不远的稍高处连绵成翩舞的曲线...

“这不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校园吗?为什么莫名会有一丝全然的陌生感...”

正与同学边走边聊的阿杰对这一瞥之下油然而生的奇怪感觉不由有些诧异,但在现实感的无间漫流中偶发的这缕异样心绪很快便流转过去,当时没引起丝毫注意,并很快像时间中所有那些细微心念一样悄无声息飘落到记忆深处,很快消失不见。如同回到它们凭空出现之前,仿佛从来不曾有过痕迹...

但此刻,当时那道转瞬即逝的感觉却带着回魂般的诡异洞然重现,并自动得出某种常态下必定被当成疯癫的解释——前者就是为今天的事而发生的…

那时的陌生感与此刻的无关感,一俟相遇,便自动化合到一起,成为了同一种东西,由之看去,阿杰发现那东西就通往自己心底更深处某个一直在那儿却从未被察觉的基底,一瞥之下,过去那种对所谓“现实”无理由的信仰此刻渐渐从原本无法被看到的幕后转到了台前,变得突兀,甚至荒诞起来。

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觉被隐约开启,所谓“现实”,实则...似乎只是自己心里“不得不是”的一切事物的总称,但随着对“现实”无意识信仰的动摇,现实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现实...

对了,它们好像从来都没说过自己是...“现实”...

只是自己不知为何就这么相信了...

一念之下,面前这一切“现实”在某种隐冥潜动中无可挽回地开始幻化作一片...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梦呓…

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思议?

不断开合的嘴巴制造出一连串空气振动,于是引起了说者和听者的意识活动,他们各自以为说出了、听到了什么“意义”,于是喜怒哀乐由此源源生起。

但物理上,那只是空气在发生一次次转瞬即逝的振动。

如果一个个基本粒子是一块块积木,当积木以这种方式搭建时,人们以为发生了某件事,换一种方式搭建时人们便以为发生了别的什么,搭建方式的变换——甚至有时都无需变换——引发出无边念想——对了、错了;好了、坏了;成了、败了;喜了、悲了;爱了、散了;活了、死了……

而所有那些基本粒子仍然还是那些基本粒子,它们作为物质的全体其实什么也没变,也不可能改变。

可梦呓就是梦呓,给它个理由,甚至没有理由即兀自妄想连绵,无止无息。

想到这儿,阿杰不由发笑,可那点笑声落在他此时的耳朵里只是作为空气振动被接收,而与任何“意义”失去了联系。

“刚到这旷原时的恐慌是不是源自一种求生本能?”

脚下的步行越来越和自己无关,于是可以分心遐想些别的事,但阿杰也不是真在考虑这些问题,只是为了让心思能保持住让它得以成为“心思”的最后一个焦点。

可不知怎么,这时连思绪赖以运行的语言得都显得有些牵强,仿佛语言跟它所描述的东西之间并没有什么真实的关联,甚至觉得从来都是如此却又从来全不自知...

很奇怪,过去怎么会一直不假思索使用这等似是而非的东西?

当所有可资为证的“旁人”都消失后,“语言”的真实性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它究竟是由于某种真实的认识而发生?还是为了作为“证明”而发生?

可...如果没有了语言,脑海中还能剩下什么?

“事实”?

“证明”?

究竟哪个更真实?

或者哪个才是真正的“真实”?...

阿杰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张无所不在、无边无际、无所不包的大网,尤为奇幻的是,似乎只要自己有任何动作——无论是外在有形的、还是内心无形的——都会触发这张大网,而且一旦触发它便一定是全体发动,以应对那动作中哪怕最纤毫的细节,使动作中哪怕最微小的部分都能得到完全的印证,由此让一切无时无刻不显得如此真实。

于是它自身根本不用作一丝一毫动意便将人彻彻底底罩在其中,一丝不漏,且让人全然无知无觉于它的存在…

这是阿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张一直身陷其中却从未见过其面目的巨网。

时间仿佛消失了,因为连它似乎也是这网中之事…

有什么不是网中之事?

好像没有…

那此刻是什么在感觉着它?

一念至此,巨网刹那便又从感知中消失了,而随它一起消失的似乎是...

阿杰一时怎么也说不上来,但恍惚回神间蓦然发现心神来到了一个从未踏足的所在,怅然如梦之际,此时此刻幻若生与死的交界、时间与空间的源点,万物消失的尽头,亦是一切的一切出现的起点…

阿杰的瞳孔,不知何时,变得空空如也…

霓虹,在半空中闪烁不停;地上的不锈钢座椅一尘不染锃亮如新;电子站牌上,广告一遍一遍播放,片中美女可爱的表情不断重复着、重复着…

一座美仑美奂的车站就这样出现在小丘背后,像一件装在水晶球中的艺术布景,玲珑精致。

只是车站上既没车,也没有人。

甚至,这也许连车站也不是——在这里,除了阿杰自己,谁能说什么是什么?

可这究竟是什么呢?

甚至“‘某物’是‘什么’”这样的逻辑定式本身,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

随着这些貌似无意义的问题于此情此景中不请自来浮现脑海,阿杰从中隐隐看到一个无法避免、甚至没有出口的迷宫…

如果这一点打开了,那么说什么它都已打开了,而且全都打开了;如果这一点没有打开,那么无论说什么它都没有打开、也不可能打开、甚至根本不可能察觉到那个“点”的存在…

所以,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继续”下去都不会有任何真正差别…

那就姑且把这算作自己眼中见到的又一幅影像,就像之前所经历的一切终归于过眼云烟的影像…

当“定义”多少解离了绝对性,阿杰从没有像这般细细端详过一座车站,就如同今生初见此类。

来到一张座椅前舒坦坦坐下,抚着凉凉的不锈钢椅面,收取一点已消失许久对这世界的感知。

也许是坐姿使躯干弯曲对脏腑造成一些压迫,只听肚子里发出一阵鸣响,在这无人处显得尤为嘹亮。

眨眨眼,没来由生出一个念头,随即阿杰便起身宽衣解带,不一会儿就成了天体。

在几乎静止的空气里来回走了几步,只觉天地间最惬意的就是像这样以天体自由往来。

一阵麻酥快意袭上心头,不想却连带身下那根天线杆也被刺激得忘乎所以,径自竖了起来。

此刻之前,这玩意儿除了那事儿没有别的念想,但这会儿却好像有种从未被察觉的秘密在其中苏醒。

原来除了那事儿,它居然还藏有别的功能,此刻它似乎真能接收到某种信号。

阿杰不禁扭腰晃动了几下,觉得这几乎是个全新器官。

此刻的它已略微剥落下那种熟悉的、与之共生的快感,也由此稍稍脱离了那条它与生俱来的宿命轨道,这下竟让阿杰生出几分如释重负的别样轻松。

这宝贝几可说是自己从懵懂初开以来真正具有最高指挥权的指针——当然表面上一定少不了各种冠冕堂皇的外衣。

如果追根究底,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表面看起来如何与那事儿风马牛不相及,可实际上几乎都是为满足它刚性的渴望。

要是不用某种方式让它得到满足——至少是得到满足的希望——这最高指挥官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争强好胜,争先恐后,奋斗进取…诸般看似正向的努力,自己不顾一切投入其中的同时心里清楚那些其实仍是在为最终满足它的需要争取更大的优势…

偶尔在得偿所欲后那段短暂的贤者时间里,也会对自己被这指挥棒不断引入种种欲罢不能、纠缠不清、身不由己的境地而生出莫名恼怒——毕竟理论上自己该是它的主人才对——可脾气归脾气,只要以秒计算的间歇期一过,一切便又恢复了常态。

最高指挥棒不容置辩收回最高指挥权,开始为在它完全操纵下的阿杰自动搜索目标、设计演技、配置行头、策划戏码,还不时为各种不确定因素患得患失、为哪怕一点点猎获的可能而如痴如狂…

累吗?

哪还顾得上累不累,那套东西全自动运行,所有碍手碍脚的玩意儿早都被踢到一边,撑台面的那个外表上看着是人的东西,其实只是它的工具,这工具的宿命唯有一个——在由最高指挥棒编定的主控程序驱使下为了追逐那点它赖以为命的快感而无休无歇奔忙下去,并为在此过程中造下的所有孽买单。

可这会儿,这套比永动机更强劲不歇的主控程序毫无预兆地停工了…

那股莫名而至的失魂落魄感可能就和这有关吧…

只是,那主控程序停工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不期而至的懵茫间...嘴角轻轻抽动,阿杰情不自禁叹出一声:“f**k”。

接着,看到那断开主控程序渐渐萎软的天线杆,眼中忽地没来由淌下泪来,止都止不住…

很快,有晶莹水珠滴落到地上,散作一朵朵小小闪光,在霓虹投下的灯光里一眨一眨…

距离,远?近?

影像,真?幻?

现实,可见?可及?

当他低下身试着接近这些闪烁的精灵,一道奇异的感应蓦然凭空袭来,让阿杰腿上瞬间脱力直接跪坐在地。

一时反应不及的阿杰一愣之下只觉灵魂仿佛被那道感应一抽而空,随着有形意识退场,他慢慢俯下身,用全正面毫无阻隔完全贴到大地上,一动不动了。

这一来,旷原上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个活物,只有电子站牌上的广告依然在一遍遍滚动…

不一会儿,被灯光照亮的光溜脊背开始抽搐,阿杰痉挛般大口吸一次气后,要过很久才以同样痛苦的方式再呼吸一次…

可他对自己□□出现的这种剧烈反应全然没有察觉,因为在用全正面触及大地的瞬间,他的灵魂被一股从未见过、好似来自永恒、幻如天外、完全陌生中却又似有一点灵犀相通的绝对光束洞穿。

以“某事物是什么”为基底结构而定义、建立起的一切,曾构建出他整个精神世界,乃至由此让所谓客观世界获得意义和真实性从而变得实在的一切,在被那道绝对光束洞穿的瞬间好似化作光影迷离的幻影涣散开去,直至消散无形。

而另一种不证自明、带着绝对真实性的力量,如神话般显露在旧世界崩塌后的废墟之上,宛如森罗万有的永恒虚空…

阿杰这才依稀看清原本那个旧世界就像一面阻隔在这绝对力量与灵魂间的镜子,让灵魂在自己投影出的无尽幻象迷宫中永不能见到这绝对力量的真容…

可这面绝对密封、绝对坚固、绝对无可摧毁的镜子之所以有这种威力,似乎又正因为它本身也正是那绝对力量的某种绝妙化身…

只是这一刻,那面镜子碎了,幻影迷宫湮灭无迹,痴狂的奔逐与妄境暂时止息…

阿杰顿时彻底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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