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

整个世界丝毫未变,可在此时阿杰眼里却仿若现出亘古未有的奇景,看着看着,不觉滑入无法言喻的心醉神迷,无意间低头,却发现一直以来作为“身体”存在的这具□□此时已无法再自证其就是原先绝对意义上的“身体”…

再细看,但见大地及其上原本作为“现实”——从来现实的“现实”——而存在的世界,全然如梦,变幻翩迁。

幻象中原先附体在这一切之上所有证明其真实性的证据,乃至让这种证明成为“必须”的那种先天执念,此时也已全部消散。

一切,变得全不同表面所见,竟全是那奇景的组成部分…

这痉挛般的呼吸实在是恸哭吧,这颗灵魂被欺骗、自欺、驱使、奴役、强迫、压抑、捉弄、惑乱…得太久太久、太苦太苦…

此时,当不再有绝对之镜将幻象反射回来、无限循环放大之后,某种与存在之本真的交感第一次成为可能。

这滋味太不可思议,就连侵彻心肺的嘶嚎都成了敞开无碍、直达存在本真的通道。

缓慢却剧烈的抽搐渐渐平复,这个涕泪满面的男子慢慢翻过身来仰面躺平,舒展开四肢…

泪眼中,灰蒙蒙天空深处好像有点点若隐若现的光,是星星?

一阵轻风从身上漫过,如淼淼海水把人整个淹没,还在湿润的脸颊上印下丝丝凉意…

很快,习习微风漫卷了整个世界,所有坚硬、棱角都消失其中,让人不由忘却今夕何夕。

这样真好…

是不是眼睛已经闭上?半梦半醒间怎么黑暗中还有隐隐光点?

记忆中此生第一次看到湖面泛着无垠波光粼粼闪动时那迷醉的感觉又苏醒了。

那时几岁?

那还是会为了不期而遇的美景着迷的年纪,才多少年,已感觉那么遥远...

可这段记忆怎么又如此鲜活?仿如眼前。

那真是这场生命中曾经发生的痕迹?

不知怎么,对如此确切的事实竟生出一丝不确定...

等等,这个记忆里的人确是个带有年纪属性的孩子,可这记忆本身…怎么…好像并没有自带时间刻度,就像个完全独立的自在之物…

没有了任何标记,它到底来自何处?

记忆?幻想?梦境?...

抑或...

上一次生命留下的遗迹?…

又一片轻曼迷幻袭上心头,蹙了蹙眉,阿杰再次被淅淅沥沥的幻影卷走,随波逐流…

“花园3路班车即将在2分钟后到站,请乘客们做好准备,祝您旅途愉快。”

灯箱里传来一阵轻柔女声,唤回了早已不知飘至何处的心魂,阿杰慢慢睁开双眼,于此同时,意识也全自动重启,试图重新组织成原有模式以便完成对这句话的理解——或者说条件反射。

可重启的进展并不快,它似乎要重新屏蔽掉刚刚无意中进入的绝对之境,再次回到一条在无意识中自有生以来便被不断框囿、训练出的全封闭轨道中。

虽然在过去,沿着那条全自动、全封闭轨道运行本就是“意识”最基本、最不假思索的本能,但此刻,当在这本能背后隐约发现了一个全然澄澈、全然显露无遗、却也正因此成了一个一直身在其中却盲然未曾见其分毫的最高秘密之后…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门微微透开一条缝,似乎有某种微弱而又难以名状的光从门后透射出微许,却足以把初见此光的阿杰震慑得心神俱失,连那从来是天生具有的本能也暂时忘疏了,重启因此变得步履蹒跚…

一点、一点、丝丝细雨不期而至,洋洋洒洒飘飞下来,悄无声息。

雨滴细密微末,落在哪儿,霎时便没了痕迹。

虽然心识底层的重启还在缓慢而不可逆地进行着,但在这茵茵如幻的雨幕面前,重启在心神中振出的声响却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完全消失…

而就在这漫天丝雨背后,不知何时开始,天空逐渐变得澄明...

一颗、一颗、越来越多的星辰显露出来,纷然布列,晶莹剔透。

于是阿杰眼里那细雨仿佛渐渐露出本来面目——某种凭空而降的神迹...

望着清莹雨幕之后那纤尘不染的星空,他怔怔地痴了…

这景象是不可能的啊,可又实在太美,那种美甚至愈发凸显出这景象之不可能…

很快,星点与雨点间的区别仿佛消失了,无边空明中布满无数无数已分不清是在飘飞还是静止的磷磷光点,银色、红色、紫色、蓝色、金色…

很快,整个景象中不再有所谓“运动”、也不再有所谓“静止”...

一切,成为了一切本身,而非它所“是”的“一切”…

看着看着,阿杰下意识试图接近天空深处那些光点,就好像那儿有个声音在召唤。

可随这意念而来却是看见眼前多出了一条手臂,略微愣神才反应过来,阿杰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想以伸手来实现这想法。

那无限的“光”与这只能伸出咫尺的“手臂”,两相对照,□□从未显得如此微渺。

或者说...倒更像是种无从解脱的囚禁,除了束缚,它还能意味着什么?

把它所囚禁的那颗灵魂对立在世界、以及所有美景对面,让这囚徒再也无法回家…

什么?

回家?

此时此刻,一想到这两字,阿杰不禁一阵晕眩。

“家”,这个字此时勾起的已不再是那属于人间世、凝集了太多爱恨流连的恋恋意象,而是对天光深处、万物之源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殷殷向往。

那是这个生命、这颗心灵、以及一切…还有一切的一切..真正归属的本原...

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家”,可是,又因那幻镜的隔绝而流落在这个“家”之外太久太久,甚至已完全不认识这个“家”...

真幻迷离间,所有有形意识反应都在被稀释、淡化,眼前的一切变得不再那么确凿…

该感到这害怕吗?

心空尽头隐隐闪过一缕悸动。

按常理似乎是的…

但此时此地哪还有“常”可言?

再者,那取“害怕”而代之的滋味不是已欣欣然在这无边空明里弥漫了吗?

嗯?

这就是解除了所有困束后的感觉?

阿杰这才得以完全进入那前所未有的明澈,却又隐隐感到不知为何心底还有最后一丝什么难以被完全融化…

虽然几如神游化外,可时间里还留有最后一丝无法解除的根结,由此没过多久,心识基底下的重启还是在它主人几乎全然意识不到中快要完成了。

于是...

阿杰油然觉得该做些什么。

可该做什么呢?

又没有一点头绪...

觉得会死在这地方,但此时“死”似乎并不像过去一直以来想象的那么可怕了——如果放在过去,看到自己真要死在这杳无人烟之地绝对恐怖到窒息——但现在,只是有些茫然,不知死亡会带自己进入何种境地,但又隐隐觉得无论那处境如何,并不会有什么根本区别…

不知为何,阿杰第一次觉得所谓“死亡”在某种更本质的层面并不能真的终结什么。

自己能为自己作证吗?

谁能真正证明他此刻是活着的?

“活着”又是什么?

过去曾理所当然以为自己知道“活着”是什么——那时只顾活着却顾不上看“活着”本身到底是什么。

但此时此刻,当第一次真正打量“活着”究竟是什么时,却发现没法再让自己相信——或者说确定——真的知道“活着”到底是什么…

这些看似乌七八糟的想法要是让对岸那个世界里的人——甚至过去的自己——知道了会不会被当作不正常?

答案再明显不过。

阿杰忽然对想象中那些人的反应感到好笑。

啥叫“正常”?

在本自没有规定任何必然意识法则的世界里人为划出一道雷池,以它做审判的标准,所有人再自己去践行这套标准,以作为这套标准是天经地义的证明,在它的审判下,所有人必须“正常”才会被其他所谓“正常人”接纳。

于是人全成了同一模子的产物,从一个个生而自由的生灵——如果他们的心灵真的拥有过哪怕一秒“自由”——全都被自愿或身不由己格式化成一个个“正常”的成年人,在“正常”所划定的那条仅有的道路上挤得你死我活。

还有比这更荒诞、更不正常的吗?

但只要所有人都把它当作“正常”,那这就一定是“正常”,你必须这样生活,你也必须要求别人这样生活——无论有意还是无意。

这样一来,不管正常不正常,至少公平了,所有人都被绑在一起,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那就大伙儿一块儿“正常”下去吧。

想到这儿,阿杰不由一阵后怕,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敢想象自己曾经就这么“正常”了二十多年。

如果脱离这种“正常”的代价就是像现在这般滑向死亡,似乎也是值得的。

因为连“死亡”也只在那个所谓“正常”世界里才显得如此可怕,可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又何曾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甚至他们何曾知道任何事物的真正实相——只不过在人云亦云的互证中把所有那些他以为被证明了的人云亦云全都信以为真了而已。

和死亡比起来,这或许才是真正可怕的吧。

阿杰有点不敢再想这个问题,甚至让他第一次对今晚这太过离奇突兀的遭遇生出一丝庆幸…

晕眩与飘飘然这两种之前还不时交替的感觉,此时融合成了一体。

只是在身体中前者出现的位置略高一些,后者略低...

于是渐渐地,连体重也好像变得越来越没有实在感。

可阿杰却并不怎么在意它的消散,反觉新鲜,甚至有趣。

饥饿感早已消失,这让心中那股来到此地后便因被孤立而越来越凸显、由一直以来无解的焦躁化生出的长明火焰又失去一个重要可燃物。

于是“焦躁”——这个以往生活中的典狱官,其无边威权开始减弱。

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阿杰第一次可以偷偷看一眼这恐怖主管的模样——从前一直都被对方逼得“一往无前”奔忙不休,根本无暇看一看这个役使他的主人。这种逼迫甚至彻底到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可此刻真的看到一点它的面目,阿杰却不知为何有些失措。

该有怨恨才对吧?

怎么心里泛起的却更像自怜自艾。

阿杰甚至无法想象生活里如果真的没有了这个役使他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

虽说表面上人人都号称向往自由,可当真的有完全意义上的自由——甚至只是真正自由的可能——出现在面前时,他却不知所措,甚至恐惧万分。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简直就是为了逃避真正的自由而甘愿被种种或内在或外在的力量奴役。

怪不得人们几乎都有根深蒂固到无意识的从众倾向,在这本无所谓何去何从的世界里,他们其实根本不知所措,还被吓得全然失了心,只有赶紧扔掉“自由”去追随大流才能让他们找到那么一点点安全感——哪怕这根本就是由他们自编自导自演、只能用以自欺的假象,在真实面前不堪一击的假象。

最有趣的是,他们中即便流行起讲求“个性”,也是因为大流发出了要他们追求个性的信号,而且他们那个所谓“个性”无论外表有多五花八门,内里依然都有着相似的特征。

也许那真正的自由散发出的光芒太过强烈,不是人们衰弱的灵魂所能承受——他们至多只能消受被定义出的自由、一种可以用来标榜的赝品自由,却无法消受——甚至根本不敢亦无法想象——那真正的、自在的自由——无法、也无需被定义的自由…

这座车站本是视野里唯一人类痕迹,但此刻,地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条平行轨迹,是车轮留下的。

什么时候有车来过?

可自己一直就在这儿啊。难道车来的时候没发现?

不可能呀,就算刚才神游天外,那么庞大明显又性命攸关的移动物体也不可能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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