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殉

再细看,轮印往两边都延伸出视野尽头,而自己之前就是沿着左侧走来,一路上那么长时间根本没看到这痕迹,更没看到有车驶过。

这下完全排除了先前疏忽的可能。

沿着轮印再往右看去,直到远方地平线尽头也不见有任何移动物体,显然一段时间里没有车从这儿驶离。

那这印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可就在这紧要当口,缜密思索的同时,思维之上的心神却又发生了游离,在那儿,阿杰居然觉得这是件挺诡趣的事,没怎么在意这会不会是错失了仅有的、甚至生死攸关的逃生机会...

忽然,一个全无来由却异常真实的意念闪现脑海:这轮迹可以带他找到那位老者。

一想到这儿,阿杰不假思索便沿着它往下走去,之前的所有分析瞬间被抛诸脑后,和这道奇异直觉相比,它们的原形只是盲目下的摸索…

走着走着,阿杰渐渐感觉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如果□□的重量全部消失了,剩下的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死亡”?

如果真是这样,好像倒也不错…

可“死到临头”不该是件最让人恐惧的事吗?

阿杰自己也觉得应该这样,但就是怎么也害怕不起来,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了?

好像有点…

怎么又扯到正不正常的问题了?

看来这的确是过去生活中一大主轴,且还那么深入心髓。

但为了“正常”就要让自己不是也得是?

那不太荒谬太变态了吗?

阿杰发现过去那个人在江湖的自己恰恰一直都是如此,并且早已习以为常而无知无觉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其它“正常人”同类的认可与接纳,进而从他们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也只有如此才能用“他们”的认同来建立和维系他所希望、或至少是可以接受的某种关于自己的定位和想象。

这“正常”世界对生活于其中的每一个心灵有什么真正意义吗?

呃,错了错了,“正常人”是永远不可能问这种问题的,也不会去考虑所谓“真实”或“真正意义”的。

他们所有的“真实”和“意义”本来就是、也只可能是那“正常”给出的。

那么在这种“正常”之外是怎样的世界?

这或许是最让那些“正常人”感到害怕,更是这些被阉割干净除了**和恐惧以外的一切、再把自己迫不及待切削成“正常人”的悲惨生物无法想象的吧。

但在真实世界里,“正常”以外的东西真的可以完全屏蔽掉吗?

比如死亡、无常以及在“正常”生活下那些“正常人”心底无解的困顿和烦恼...

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真能从这种实则无解的悲惨境地中走出吗?

阿杰一时分不清心中此刻阵阵荡漾的感觉究竟是悲是喜…

与现实若即若离间阿杰转而觉得那样描述自己芸芸无数的同类——“正常人”——是不公平的。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他们只能忍受无常世界强加在他们头上的一切,当压力不太大时,他们可以勉力接受,并在现实逼仄的狭缝里经营维持自己不自觉中搭造的种种幻象和妄想——当然,所有这些都被他们理所当然、不假思索地视为真实的现实,而且谁不是这样呢?

可一旦他们无法左右更无法抗拒的外力或无常显露出哪怕多一点点力量,他苦心营造的一切瞬间就会动摇乃至分崩离析。

没关系,还有谎言——这是在无常面前他们唯一还拥有主动权的力量,他们可以用它来让自己相信些什么,即便什么也没有、幻象并不真的存在,他们依然可以靠谎言自欺以欺人;欺人以自欺。

他们所能辨认的只有那套只能用来构筑幻象的语言。

虽然用这套语言所维系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破漏,虽然他们对那套东西有时也不真的全然相信,有时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

但除了它,他们还有别的选项吗?

在“必须‘是’些什么;必须‘相信’些什么”的法则驱使下,他们不得不为这幻象奔忙、殉葬…

荒诞吗?

是的,人是无效的。

无常沉默的时候你大可自说自话经营自己的幻象和谎言,可只要无常不经意间发出点声音,那么…

痛苦吗?

人都会习惯的,所以麻木是人间最常见的表情——尤其是经历过漫长世事的成年人。

可谁又能责怪这些在自编的幻像和无常现实的落差间早已被榨干却无处可逃仍被不停碾压的人。

一个日复一日不断经受各种破灭的人,如果不死,那么除了麻木,他还能有别的方式来面对这处境吗?

不是有人说“生活像一场qj,既然不能反抗,就享受它吧。”

如果真能“享受”那也罢了,可谁能在这无法反抗、无处不在的逼迫下心无怨恨还乐在其中?

“怎么说”是完全取决于人的,只是当处在生命边缘时阿杰才发现,人承受的真正苦痛他们其实是说不出来的——且不论语言在这些“正常人”手里只可能用来制造幻象而无法抵达真相——那苦痛从来都是它本身,“说”对它是无效的,外在说辞可以描摹它,但无法在真正意义上触及它。

而且更多情况下人们用说辞都是为了伪装它、粉饰它、掩盖它——它可以被假作、扭曲成任何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它的其他形式。

它永远都在——乃至所有对它的伪装和掩饰都只会制造出更多它的同类——仅此一点便让一切表达成为虚设。

但人永远可以说下去,因为人有一张嘴——脸上那张、更是心里那张。

而驱使着人不得不一直说下去的正是这永远都在的幻妄和苦痛,人只是在它们驱使下说着想让自己相信的话,比如,“生活像一场qj,既然不能反抗,就享受吧。”

这时,一个词在脑海浮现:怨恨——被qj者内心无形无状、无处不在、更无从解脱的“怨恨”,阿杰第一次看见自己心底也深藏着这样一片剧毒死海。

就在发现这死海的同时,阿杰有点理解了过去身边那些看似“正常”的人们在他们性格中不易为外人看到的角落里那种种貌似不可理喻的乖谬、偏执、歇斯底里背后深深隐藏的悲惨。

即便再完美的掩饰和伪装也总有盖不住的马脚。

被q暴者在那无形怨毒的裹挟下已完全看不见也顾不上这疯狂与怨恨,而只能受其驱使。

从这无间q暴中生出的这种无色无形的剧毒让被q暴者在自己被逼迫的同时又会不自觉间去逼迫别人。

这种逼迫无限交叠、累加、膨胀、相互激发,不可能减弱更不可能休止,被qj者同时也是qj者。

于是一种恐怖而又荒谬绝伦的公平出现了——所有人互相q暴,永不止息,无处可逃,并最终汇集成这个人间世界…

这不就是一座根本无法挣脱的囚笼吗?

人的一切思虑和作为最终都只会成为打造这座笼子的铁条和钢钉。

阿杰一时有点被自己的发现和想法吓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曾一直那样生活,甚至此时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切真的存在。

来到此地时对这无人旷野的恐惧,此时无法遏制地转变成对过去那个充满“正常人”的世界的恐惧。

那个此刻看来分明是由绵延无尽的谎言捏造、制作出的荒诞世界,却只因“正常人”们对其不由分辨、更不容置疑的盲信而变得理所当然、天衣无缝。

可是,这些人又怎么可能分辨?

他们生来就被完全淹没在那个世界里,而那个世界中又有着作为人的本质的**所需要、渴求的一切。

于是不由分辨、不容置疑的谎言就成了人们从内到外的一切。

这下还让他们怎么可能去分辨?

于是,这本自无中生有的谎言洪流便不容丝毫质疑、逃避、辨析地把所有人卷了进去…

“熄灭”

不知何时,就在看着整个谎言世界的视野之上生起了这样一个词,接着便挥之不去。

随之而生的是一股亲切、和祥、宁静的温润感,让人觉得似乎找到了某种可以归宿的方向。

没有了痴心和迷狂,不再有敌意、刻意以及随之而来的紧张,沿着脚下这两道平行辙迹走下去,是不是在某个不期而遇的瞬间那归宿便会出现?

把他轻轻揽入怀中,不再受疯狂与逼迫的煎熬,褪去他所有坚硬和伪装,融化所有不安、疑惑与痴狂,为他的双瞳拂去厚厚蒙尘,让它们重现天真灵光…

过去的自己从来都只是个工具,连他自己对这工具都从来没有丝毫怜悯。

这是他用来寻求种种快感、实现种种**、达成自我证明的工具,一旦不能达到目的,那么责难、催逼、刻薄…各种无形的情绪毒剂都会用来对它施加折磨,毫不怜惜。

对作为工具的“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

此刻,阿杰对自己以及所有人作为工具的宿命中那绝对的、而又被绝对禁声的苦楚感同身受,如果不能从这种命运中解脱,人永远只能是殉葬品。

人间的一切看起来本该都是为了人而存在,可到头来却全都成了以人为生殉的祭坛:人无从选择降生——即便他的父母往往也无从选择,因为**;因为为人父母的渴望;因为周围那些本自身不由己的人们在人云亦云间共同加诸到他身上的愿望;因为所谓的社会常理;因为不知道如果没有孩子往后几十年生活该如何过下去…抑或只是一次意外的本能冲动…他们就这样生儿育女了。

作为工具的宿命在此刻就已像诅咒一样烙在了每个新生儿身上。

降生之后,孩子面对的真是长辈们的疼爱吗?

是的。

在记忆中分明可以感受到那种温暖,这疼爱是打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己过去从没在意的,然而讽刺就在于当阿杰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它的时候,也同时悲从中来,因为那诅咒的力量无处不在,甚至连人世间这点稀有的暖意也不放过。

如果是一个不健全的孩子,他的父母还会像平常人“爱”自己孩子一般“爱”他吗?

如果是一个无法给父母挣来面子的孩子,他的父母还会像平常人“爱”自己孩子一般“爱”他吗?

如果是一个无法实现父母期望而输在所谓“起跑线”上的孩子,他的父母还会像平常人“爱”自己孩子一般“爱”他吗?

那么那些看着健康可爱又能为父母挣足面子又能赢在起跑线上的孩子得到的就是真正的“爱”吗?

还是因为作为一个可以满足他人希望的合格工具而得到的一种报偿,而这报偿获取公式背后的潜台词里所隐藏的恐吓又足以轻而易举把那些正享受着报偿的孩子绑架到扼杀灵魂的流水线上…

那么“长大”会给这荒诞而窒息的悲剧带来改变吗?

好像只会更加窒息、更加无解、更加荒诞。

人,为了得到他想要的、或者只是不得不要的报偿而根本不敢、甚至从未想过从这流水线上下来,而且除了自己,还要不断把身边人乃至自己的后代全都拉上去,绑紧,还惟恐绑得不够结实、不够牢靠。

这些离快乐越来越远的人便也越来越依赖快感为生,就像瘾君子为了得到毒品而毫无顾忌出卖自己与他人的一切,却还名之为“为了生存”、“人在江湖”。

于是人们共同制造出一个表面光鲜亮丽、提供各色刺激与快感、充满喧嚣、诱惑、沉迷、沦陷的繁华世界。

这里有**、有谎言、有疯狂、有执拗、有形形色色的“瘾”、有无穷无尽的痴心妄想。

只是没有“人”。

只有用这样的花花世界他们才能逃避自己早已空虚、枯萎、荒芜的灵魂,他们的生命早已失去所有自然天成的光泽,却还要用谎言给它涂上看似鲜艳多彩的油光来自欺,那油光必须厚重,因为即使百般加厚仍常常掩盖不住其下朽烂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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