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才落,便把那碗加了蒙汗药的酒一饮而尽。望山虎想出手阻拦,已来不及。
这蒙汗药的质量也多少有点问题,我趴在桌上等了许久,才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梦见了小时候的五哥,大腹便便在众人面前悠然自得。
我梦见了那一夜的莫离,风尘屋中的浓香让人眩晕不已。
直到我看见卢熹微的脸,才知自己已逃出那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还活着,望山虎没有负我。
我和卢熹微随着小厮来到了肉香扑鼻的大堂。
不知不觉,我们已在合风寨借宿了三个月,每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日子过得倒也痛快。
但在这里住惯了,也越来越明白,这里无法被称为民间,而只能是江湖。
所以这大概是我在合风寨吃的最后一顿饭。
大堂中多了一些生面孔。
那些面孔,比合风寨的众盗还要凶神恶煞。
他们身着霜纹黑麻衣,外附雷印龙鳞甲,一口兽咬残月刀在手,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
卢熹微的双颊渗出几粒冷汗:“王崟军团!”
四字才一脱口,那五名刚被引进大堂的生面孔骤然转头,疾电般的目光直冲照面。
那领头的男子约莫十六七岁,头戴紫电雷牙冠,仪表堂堂两鬓红,气宇轩昂,颦蹙之间面如豹,双眼如夜间的猫头鹰般骇人。
他一见我和卢熹微的衣着,脸色一沉,用那略带稚气的嗓音狠狠道:“望山虎,我说你怎么不愿共举义旗。原来你早已从了铁臂熊,和朝狗沆瀣一气!”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已刺到我的喉咙!
我大骇之下,猛然后退数尺,本能双掌相击,使一记“金虵坠印”朝银光夹去。
只听“啪”地一声,一口冰冷的弯刀竟被双掌夹住,任由刀中内力震颤,也不动分毫。
即使接住了刀,我也已被吓得满头是汗——
这男子以刀作剑,追魂一刺中竟包含数十种招式变化,虽内力欠缺,但精巧的招式也足以弥补不足。
虽然这夺命之刺只凭一招便被接住,但若我刚才使出繁复的武功相抗,反而会毙命当场!
好险,好险!
卢熹微已点中这领头男子的要穴,使得他动弹不得。
已来不及阻拦的望山虎,不禁喝彩道:“好!王崟家的‘浮生流’刀法,果真骇人至极!”
我登觉诧异:为何王崟家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领头男子的四名手下也颇为淡定,好似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其中一名随从轻功甚好,一步跃到我身前,半跪作揖:“七王爷,方才都是误会,还请放了我们少主。”
我只想尽快喝到那香喷喷的羊肉汤,便应了句“好说,好说”,然后对卢熹微使了一个眼色。
卢长史伸手解了那领头男子的穴道。
哪知穴道一解,那男子竟当场跪下,向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吃了一惊,不知所措之际,男子起身作揖道:“七王爷,在下王崟星城!”
我顿感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他又道:“王爷一定认识家父墨镇!”
王崟墨镇!
那是王崟月亭老将军的儿子,开国元勋王崟君座的后人。
之前已经说过,许多年前,奸相赵德才在战事吃紧之际,用手中人事干涉军政,为自身党羽谋取私利。
王崟月亭老将军和袁拜然将军等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却被赵德才以通敌叛国之名害入诏狱,冤死狱中。
王崟老将军之子王崟墨镇、袁将军之子袁进烈愤而带部众出走,落草为寇,盘踞西南绿林,国力因此大损。
眼前的男子正是王崟月亭老将军的孙子、名将之后——王崟星城。
我赶忙回礼:“少主折煞小王了!王崟家和袁家沦落至此,都是我神夜家欠你们的!”
王崟星城躬身道:“七王爷哪里话。王爷冒着性命危险,当着满朝文武击毙赵狗,为我两家雪冤报仇,此乃大恩!”
我暗暗叫苦:击毙赵德才的明明是二哥,怎传到朝廷外就变成本王了?这下好了,赵德才在民间若有死党亲眷,都知道找谁寻仇了!
王崟少主彬彬有礼道:“在下与七王爷此前素未谋面,方才没认出王爷,还请赎罪!”
原来如此。
王崟家和袁家虽身在西南,但在京城安插了众多眼线,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
王崟星城的四名随从,定也是在京城潜伏多日的探子,否则也不会立马就认出我。
一番寒暄之后,望山虎招呼众人就座。
羊肉汤热腾腾的白气如云如龙,让对面宾座上的面孔若隐若现。
一碗酒尽,我突然问道:“方才寡人听少主说‘共举义旗’,敢问是何意?”
望山虎脸色大变。
王崟星城倒也洒脱:“若换作别人,我是绝不肯说的。我来合风寨,便是商议造反一事。”
此话一出,群豪耸动。
我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问道:“王崟老将军和袁拜然将军皆已平反昭雪,为何少主仍要造反?”
王崟少主道:“只因大仇未报。”
“赵德才不是已经死了吗?”
“祖父当年手握重兵,乃朝廷一品封疆大吏,又乃两朝元老、前线主帅,岂能是赵德才区区一个左相能杀得了的?”
“少主的意思是?”
“要杀祖父的,便是七王爷的父亲、皇帝神夜凝渊本人。赵德才那厮,充其量就是个执行人和顶包者而已。”
这句话,更加耸人听闻。
本以为,赵德才为父皇顶的,皆是稀松平常的包。
现在看来,这个包,太大,大得有点吓人。
王崟星城道:“当年祖父功高盖主,性情有些狂傲,曾抗旨三次,且从来不向皇帝解释,这做得的确有些过分。
但祖父罪在恃才抗旨,而非通敌叛国!人既已死,平反昭雪不过身后之事,走个形式罢了。
神夜凝渊作为皇帝,自然犯了主谋构陷之罪!但谁能制裁他呢?”
我却从他深邃的眸子中看到了别的东西:“少主的格局,并非只在恩怨情仇吧?”
他淡笑道:“当今朝廷衰象已现,外有突杰尔蛮夷侵扰,内有奸臣当道,更有皇子间明争暗斗、儿戏天下。
家父与袁将军忠肝义胆,虽落为草莽,但仍心系朝廷,数次带领群雄,帮助朝廷抵御外敌。他们在世时,立下‘忠信义’三字之规,我不敢有所违背。
但他们现下已为国捐躯,皇城之人所作所为又让我忍无可忍,对朝廷的忠信义之约,恕我不再坚守!”
“王崟将军和袁将军已为国捐躯?”
“数月之前,‘麟角王’神夜余真和‘獬目王’神夜离煽两贼,派遣亲信——天蛾卫指挥佥事刘志信,到西南守军中充当谋士。
他们让刘志信暗中联络突杰尔人,并配合奸党,向守军献上错计,这才致西南诸州沦陷,官兵百姓身入水火!”
此话一出,群豪大骇,望山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少主继续道:“刘志信那厮趁乱逃跑,却险些遭天蛾卫灭口,若不是袁进烈将军救他一条狗命,恐怕在劫难逃。”
我暗道:原来刘佥事不愿透露姓名的“救人义士”是袁进烈!
望山虎不禁问道:“三皇子和六皇子为何要通敌叛国?”
王崟星城笑道:“二皇子‘蛟呼王’神夜流怜被封为‘天下大将军’,权倾朝野,功名地位已盖过了太子。太子党中能有机会与其一较高下的,也只有三皇子神夜余真了。”
望山虎会意:“原来如此!三皇子故意引狼入境,再率军抗击群狼,此战一旦告捷,便能功名飞升,使太子党与蛟呼王府的差距不再悬殊。”
我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大哥一定也参与了此事!那日朝堂之上,他反应如此激愤,不过是急于杀奸相赵德才灭口罢了!
王崟星城又道:“神夜余真算好军情到达京城的时间,抢先到皇帝老儿那去请缨。可神夜流怜的消息哪里是一般的灵通,也随后便到。二人争得面红耳赤。
皇帝老儿为了平息二人之争,索性把统战权交给了七王爷。只可惜,七王爷还没出征,便和神夜流怜一同遭歹人陷害,身入冤狱,统战权自然落到了神夜余真手中。”
他又讲起王崟将军和袁将军的死因——
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在两个月前,率军到达两军交锋之地,王崟墨镇和袁进烈积极响应,与其并肩作战。
然而神夜余真竟暗中派出密使,假意拉拢突杰尔汗国的平南豹师大将军——阿斯那多,使两**队暂时停战。
沙场交锋之际,麟角军团突然撤离,阿斯那多则将铁骑踏向以王崟墨镇和袁进烈为首的西南绿林军团。
神夜余真又以“蛮夷正从后方偷袭”为由,率军阻住绿林军团的退路。
此战以王崟墨镇及所率部众战死、袁家军全军覆没、突杰尔平南豹师死伤惨重划下句号。
年方十六的王崟星城,在激愤的军团部众拥护下,坐上了唯一的头把交椅。
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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