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崟星城已经没有时间沉浸在丧父丧叔之痛中。
他毁掉父辈定下的旧约,妄图亲手种出新世界的花朵。
所以他一个月间,从南到北,访遍诸方群雄。
最后,他来到了这里,见到了我。
望山虎已被皇子叛国的丑闻所激怒,他一掌拍碎了桌子,喝道:“那神夜余真当真是条奸狗!有朝一日,他若落到我的手中,必当碎尸万段!”
此话才出,望山虎便看见了脸色极其难看的我。
他叹了口气,径自坐了下去,低头不语。
他怕我难堪。
我尴尬地笑了笑:“聊你们的,别管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少主朝望山虎作揖道:“南北诸寨大都响应结盟,就差大当家了。”
望山虎端起酒碗,迟迟不饮。
王崟星城问道:“大当家的在等什么?”
望山虎道:“等一本书。”
“书里写着什么?”
“草莽何以治国。”
王崟星城看了我和卢熹微一眼,又道:“我有另一本书,书名很长。”
望山虎的眼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光:“有多长?”
王崟星城道:“八个字——蚺鳞称帝,众生共主。”
一串冰冷的汗水从我的脸颊飞下。
本来,今天会十分有趣。
叛逆不羁的皇子,和毫不掩饰的反贼,竟能同桌用膳,这本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话。
我与少主一见如故,倒也喝得尽兴。
但“蚺鳞称帝”这四个字,让人坐不住了。
望山虎和王崟少主当然看见了。
他们看见我和卢熹微铁青的脸,也看见了我们脚下的汗。
望山虎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笑得很洒脱。
少主也笑了,笑得更洒脱:“王爷不愿坐龙椅,我等也不便勉强。今日之事,王爷是否告知朝廷,也全由王爷定夺。”
我铁青的面色,登时随心中的巨石砰然落地。
众人都知道,我终究会拒绝的。
但他们依然朝我端起了酒碗。
我一饮而尽,饮得很洒脱。
当回过神来时,我在卢熹微的陪伴下,正乘着合风寨的好马,行在去往所谓“民间”的路上。
酒意渐浓。
数月之前,我还沉浸在悲痛与困苦之中。
而此时,我早已逃离交错的人心,身在皇城之外,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卢熹微叼着一根蒿草,闭眼呼吸着干净的空气,笑道:“王爷觉得如何?”
我微微翘起嘴角:“活着。”
“王爷想做一次浪子?”
“浪子总是要回头的。”
“所以王爷还是要回去?”
“寡人说过,这民间也不过是俗世的一角。只要还作为人而活着,无论逃到皇城还是民间,都会卷入到名为‘俗世’的漩涡里去。”
“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当然是睡觉。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早已沉入梦乡里去了。
梦里依旧是合风寨的烈酒,烟羽楼的宾客,夜宴楼的舞姬,还有蚺鳞王府堆积如坟的珍宝。
哦,还有卢熹微,当朝第一美男子,我唯一的朋友。
有这样一个朋友,天下都会吃醋吧。
我还梦见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
她从房梁轻轻跃下,手中的尖刀猛然扎向装睡的我的胸口。
我轻易躲避,顺势解开了她的面巾和衣裳。
于是白光一现,我在傍晚的河边垂钓,她在树下起舞奏笛,一身白衣,楚楚动人。
画面如烟如墨,交重变幻,生灭凝融。
我不禁轻吟起来:
“入门访友醋染梨,出堂拜客醉满席。
裕如鲜理俗间事,清雅殷勤陌晚笛。
舌尖缓过三杯酒,心头默点四盏怡。
惊觉一觉南柯梦,路人笑看落马蹄。”
于是我真的落了马。
旁边没有笑看我狼狈模样的路人,只有在取笑我的卢熹微。
我起身正欲拍打身上的挥尘,路旁树林中突然发出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从声音分辨,是六名壮汉在追赶一个瘦子。
我笑道:“寡人正愁无闲事可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便拉着卢熹微往林中跟去。
在后追赶的果然是六名穿着黑领灰袍的汉子,轻身功夫不差。
在前疾奔的蓝衫瘦子也兀自不弱,看那瘦子体态,倒像是个女子。
穿过重松叠木,视线中出现一山庄,名曰“三友庄”。
庄子规模不小,墙壁屋顶生有此地少见的藤蔓灌木,与山林浑然一体,非但不显破败,反而生机盎然。
那蓝衣女子恍然间看到山庄牌匾,心念一动,一纵身便跃入其中,身影消失不见。
六名灰袍汉子紧跟其后,在庄内四散搜索。
我与卢熹微纵上树梢,俯瞰着错综复杂的院内。
蓝衣女子终究还是被困住。
她纤手一动,一道银光画出残月,滞留半空。
那是一把傣刀,和天照国的武士刀很像,刀镡为黄金打造,刀柄壳为象牙,缠有红绳,从她腰间的竹节鞘中,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被拔出。
一名灰袍汉子出手试探,臂上即刻中了一刀,血如泉涌。
六人当然知道,那女子已是手下留情。
但他们也知道,纵使她出刀很快,也无法在六名好手面前全身而退。
双方僵持起来。
其中一名灰袍汉子喝道:“二小姐,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省得多受皮肉之苦!”
女子并不答话。
那灰袍汉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事,在女子眨眼之间,猛然出手。
只见一阵白烟从其掌心喷出,如盘龙卷雾,直击蓝衣女子面门!
女子处变不惊,当即舞动傣刀护住全身。
那招式好不怪异,刀光如百朵银葵齐放,婀娜的身段舞在百花之中,宛若烟羽楼的胡姬。
六名灰袍汉正待一跃而上,那白烟便被刀风反吹了回来!
灰袍汉吃了一惊,赶忙后跃避让。
六人武功也十分了得,脚跟刚刚点地,便如蚱蜢般又跃回原处,蓝衣女子才打开的突破口,登时又被堵上。
“诸位仁兄当心点,可别弄坏了在下的酒房。”
忽然,一旁传来一个带些炎州口音的男声,语气十分悠哉。
只见一白衣青领、一副书生文臣模样的男子摇着写有“乱臣贼子”的折扇,闭眼躺在一旁的摇椅上养神。
几名衣着光鲜的奴仆在一旁替他捏腿捶背,好不悠然自得。
没人知道,他、摇椅和奴仆,是何时出现在一旁的。
六名灰袍汉吃了一惊,脸色变得十分凝重,其中一人壮起胆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男子缓缓摇着折扇:“客人不请自来,当自个儿先报个万儿才是。”
那灰袍汉朗声道:“梅花三弄黑心笑,雪花六出没命瞧。三尸五命若想取,六怪陪您随性聊!”
庄主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原来是‘霜花六怪’到了,失敬失敬!以后还是别念打油诗,直接报名号吧,省得侮辱了诗词,也侮辱了你们自己!”
灰袍汉强忍怒气,怪笑道:“倒要请庄主指教指教!”
庄主一边摇扇,一边吟道:
“故里平生举自骄,背井离乡叹心劳。
瓜红柳绿皆风景,目**离无意瞧。
江南三月烟花笑,川北七月焱风飘。
群课虽非循八股,亦如蜀粉难过桥。”
庄主吟完切口,随即叹了口气,似是秀才落第。
灰袍汉沉思片刻,吹胡子瞪眼道:“哥儿几个在这方圆百里行走,好像没听过庄主的大万儿?”
庄主笑道:“现在你们听过了。”
“什么?”
“我是说,六位博学多才,没听过就是没有!”
一阵笑意涌上心头,累得我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
还未等六怪发作,庄主便抢话道:“六位也别再说话。只要别弄坏我的酒房,随你们怎么闹。”
话毕,他又扇起折扇,自顾自地哼起小曲来。
这“霜花六怪”曾是炎州北部出了名的凶徒,六人武功不弱,且爱财如命,常收受佣金,行不义之事。
只是六人当年赚够了钱,放出话来:以后将四处挥霍,不再踏入江湖。
像这种恶贼草莽,常常视赌如命,此次再度出山行恶,恐怕是因为在哪个硬场子里把钱给输光了。
霜花六怪纵情享乐多年,武功早已生疏不少,今日面对一单薄女子,竟然僵持不下。
若女子再加一帮手,六人恐怕得逃之夭夭。
六人一听庄主不想多管闲事,深知少了个劲敌,无一不喜出望外。
他们当即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围攻那个被叫做“二小姐”的女子。
但二小姐也笑了,没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只见她猱身而上,一招“牡丹迎客”直刺一怪,速度快极。
这傣刀功夫也十分古怪,一刺连三,刀刀见血,全刺在要穴筋骨。
那怪本就右臂受伤,现今左臂也废,吓得连忙后退。
五怪赶忙抢上相护。
女子本应见好就收,横刀自保,却硬是要与其相拼,结果累得自己连中三掌。
她潜运内力,旋转身体,使一招“睡莲梦溪”,卸去了其中两掌大半掌力。
但最后一掌却难以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腹上。
那掌力十分了得,蓝衣女子登时如箭一般,向身后的酒房直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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