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揭开傅贵土身世的女子,正是长姐。
这件事,先帝开始并不知道,后来得知时,已不知如何是好。
先帝已有七个嫡子,他不愿将庶子卷入皇城,于是偶尔派人暗中探视母子二人的近况。
在皇城中的八个儿女之中,这个小秘密,先帝只告诉了自己最宠爱、也最信任的女儿。
但长姐有自己的打算。
她把秘密告诉了傅贵土本人,用金钱和权势施以重重诱惑,让他听话,也让他疯狂,暗中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储君该有的模样。
这种转变,瞒过了先帝的眼线。
直到数月前,公主的亲信见傅贵土极其悲伤、跪地哀嚎,问起缘由,竟是他的母亲和妻女被一群穿着黑甲的匪徒所杀害,他自己却因巧合侥幸躲过一劫。
公主刚听闻黑鳞卫在巴州围攻蚺鳞王等人,知那是黑鳞卫所为,隐隐觉得时机已到,便把傅贵土秘密安置在皇城之中。
长姐正色道:“先帝生前并未改立太子,先帝遗诏也不过是蛟呼王一面之词。如今太子神夜无忌已薨,是否该按顺位推先帝真正的长子为继任者?”
群臣议论声更盛。
左相张贤良作揖道:“老夫斗胆问公主殿下和七王爷,这庶子的身份谁能证明?”
我暗道:张贤良这厮果然懂得见风使舵!长姐和二哥皆是权倾朝野之人,蛟呼王府势大,他便果断替二哥周旋。
右相孟煜也站了出来:“孟某当年是饕喉王府的长史,能证明此事。但先帝生前的意愿,是不让庶子卷入皇城中事。”
这“饕喉王”乃是先帝被立太子前的称号。
陆续之间,又有多名先帝极为信任的老臣站出来证明此事,但言语间都有反对推庶子为帝的意思。
张贤良道:“此事虽然不假,亦有长子继位之说。但庶子毕竟未有功名,也缺乏朝中历练,恐怕难担天下之重任!”
长姐正色道:“长兄自出生至今,生活贫苦,未受皇族关照,如今全家已被突杰尔黑鳞卫所杀,无依无靠。
本宫得先帝信任,被告知庶兄之事,便有责任为长兄争取应得之位。若是长兄才干不足,本宫愿尽心辅佐,鞠躬尽瘁!”
于是朝堂成了菜市场,众摊位逐渐分出了“卖咸菜”和“卖卤蛋”两个利益阵营,吐沫星子乱飞,当真是“相濡以沫”。
我脑袋被吵得嗡嗡乱叫,出言劝阻却被当成空气,无奈中只好取了一旁的三彩瓷马,往地上轻轻一摔。
朝堂登时安静了下来。
二哥瞪了我一眼,刚好和我四目相对。
我问道:“二哥怎么了?”
二哥挪开了视线:“没事,只是觉得这瓷马有点贵。”
我两手一摊:“我赔!”
户部尚书王文钧用那清澈的嗓子出言提醒道:“七王爷,在皇座下摔打公物,赔偿是带有惩罚性的。”
我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王爷今年的俸禄全减,用来抵损坏朝堂公物之罪。”
“王胖子,你就是个混淡!寡人倒要好好看看,你户部到底要把这么多俸禄拨到哪里去!”
“王爷想看就看吧。”
我在群臣的哄笑声中翻了个白眼。
长姐瞪视着我,眼神仿佛在说:完了,就你这形象,和皇位基本无缘了。
我还偏要有缘。
待笑声渐止,我那位庶子长兄傅贵土,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喉咙上插着一节蜡烛。
所有人都很惊愕,除了冷漠如常的长姐,和波澜不惊的二哥。
我朝二哥道:“能不能让史官别往书上写这事儿?不然后世会以为寡人专杀兄弟。”
他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我无言以对。
长姐有些不悦:“你杀他干嘛?”
我反问道:“长姐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
“一个亲手杀害母亲和妻女的疯子,长姐敢让他继位么?”
长姐面上一惊:“你怎知道是他所为?”
我笑道:“当然是亲眼所见。长姐以为,寡人在巴州仅仅关心码头上的事么?”
卢熹微模糊的面庞在脑中闪过,将我刺得剧痛。
“堂堂蚺鳞王,竟是个偷窥狂。”长姐啧了一声,“既然如此,这种人当然不能继位。不但不能继位,连活在这世上的资格都没有。”
我两手一摊:“所以他死了。”
长姐无言。
登基大典定在明日未时三刻举行。
出太明宫时,长姐悻悻道:“本宫倒是没想到,傅贵土那厮竟如此狠辣!”
我轻笑道:“长姐忘了,他流着皇族的血。”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渡儿可别忘了承诺本宫的事。”
“长姐放心,世上没有比坐上龙椅还简单的事了。”
长姐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一挥朱袖,便坐上了由十六名力士抬起的百鹂衔纱轿,扬长而去。
……
二哥还未登基,“三把火”便已烧了起来。
六哥和常婕妤这对狱中鸳鸯,被赐毒酒而死,遗体共葬于六王宅外的荒冢。
也许是我看错了——常婕妤死的时候,和六哥一样,快乐、安详、自由。
大哥、三哥、四哥和五哥,则被同葬于太明宫外。
曾经热闹的六王宅,如今只剩蚺鳞王府有活人的气息。
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想起莫离的歌声,想起夜夜笙歌的烟羽楼。
二哥,不,皇兄,已将计德妃满门抄斩,以此向后宫示警。
他正临登基,不想多造杀孽。我却认为,这还远远不够。
以前,皇兄从不讨好后宫嫔妃,致使嫔妃争相称赞大哥和三哥,而诋毁皇兄。
宫中这些搬弄是非的女流,无疑也是一桩桩血案的推手。
我没有回府,而是手持“八薙”,旁若无人地踏入了后宫。
倒也不巧,遇上了皇兄。
皇兄与我擦肩而过,却故作不见。
有人低声禀报,他却故作不知。
于是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自皇兄登基后,后宫难得像今日这般热闹。
当我满身是血、尽兴而归时,忽然心中一惊,想到: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死者的家族岂不是要在京城闹翻天?到时候皇兄一难办,我可没好果子吃!
担忧之际,不禁心生一念:不如寻好理由,将这些嫔妃所属的家族满门抄斩!届时国库充盈,皇兄也无话说。
我一拍后脑,说干就干,径直朝凌光门走去。
天下易主、百废待兴,朝中时常大乱,天蛾卫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倒是天蛾卫南指挥使田鸿冥,在城墙之上睡得好不安逸。
我老远就看见了静立原地、沉于梦乡中的他。
我甚至看见他下唇悬着的口水凝成了珠,在暖阳下晶光闪烁。
“喂,田指挥使!”我伸出手,刚要拍上他的肩,他人影便已闪到了我的身后。
田鸿冥打了个哈欠:“王爷有事儿?”
“没甚大事,不过是想让田指挥使陪寡人去擦下屁股。”
“王爷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唯恐天下不乱的,是那些嫔妃,和她们背后的名门望族。这些名门望族看似光鲜,可背地里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数都数不过来。”
“连先帝都没有追究的事,王爷这么上心干嘛?”
“抄这些人的家,可是个肥差,你到底去是不去?”
“肥差?事成之后,在下有何好处?”
“带兵抄家的是田指挥使,又不是寡人,有何好处,何必问寡人?”
田鸿冥按捺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王爷要抽几成水?”
我道:“一成不抽。”
他的两眼冒出了光:“一成不抽?”
我负手大笑,跃下城墙,慢悠悠地朝六王宅走去。
于是,在这热闹的夜晚,那些死去嫔妃背后的家族,被一群穿着熔墨禁军服的蒙面人闯进了宅邸,丢了钱,也丢了命。
看着充盈起来的国库,皇兄自然没有过问。
朝中大乱,谁有闲心去管嫔妃的死活和她们背后的家族?
被波及到的官员死后留下的空缺,都被蛟呼王府的大臣补了位。
令人意外的是,田鸿冥那厮竟没独吞一文钱。
他仅仅是命人把收缴的上好陈酒送到我的府上,并让人带了字条,上面醒目地写着——
“禁止独饮!”
送酒和信来的,正是天蛾卫东指挥使夏侯宣!
他依旧行路无声、闭眼生光,两弯新月眉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在下不相信王爷已经杀够了人。”
我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当然不够!那些遗妃死了,家人便想报仇;她们的家人死了,亲戚好友便想报仇;亲戚好友死了,与他们关联的人便要报仇……
如此一来,脉络越散越广,寡人想要斩断冤冤相报的锁链,岂不是要屠尽天下?
如今京城内有权有势的隐患已被拔去,就到此为止吧!”
夏侯宣忽然用极为锐利的目光瞪向我:“既然王爷杀够了人,为何不请弟兄们喝酒?”
我打了一个寒颤。
于是那些千金难寻的陈酒,全都落入了天蛾卫四大指挥使的口中。
原来田鸿冥的“禁止独饮”,就是唯独不让我饮的意思。
真是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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