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英俊的脸庞之上,依旧挂着两枚不怒自威的涌火目。
两枚涌火目下,是两行与其游刃有余的态度格格不入的泪水。
我垂下的手忽然有了力气,那名为“八薙”、号称能指向命运的刀,也随之挥舞出去。
麟头咬尖枪映着三哥惊讶的面容,在怪力下碎为数段。
但这所向披靡的长刀,也被三哥顺势用断杆挑飞了出去。
他丢掉了那节断杆。
我挣扎着起身,从心脏拔下的枪尖被随手一扔,钉在了十丈之外一名麟角军士兵的头上。
我终究是一心求死。
所以我死不了。
三哥一拳打碎了我的头盔,满手是血,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的名字。
恍惚间,我也抬起剧痛的手,一拳打碎了他的头盔。
我们咆哮着,坐下又站起,一拳,又一拳。
于是铠甲也碎了,银光满地。
那些需要冷静使出的武功招数,此时都成了多余的花哨。
相互挥出的、那最为纯粹的血肉之拳,便成了男人之间的浪漫。
“叛徒!”
三哥叫喊着,一拳,一拳,一拳,一拳地向我的面庞击来。
“背叛的人是你!”
我也奋力地,一拳,一拳,一拳,一拳地锤向他不再英俊的脸。
在这相互交错的血肉之拳中,我完成了成人礼。
地上洒满了热腾腾的朱色。
三哥将最后一记拳猛挥过来。
我也向上挥出了最后的一击,击在他的下颚上。
一条朱色的血龙从三哥朝天的口中飞射而出,直冲云霄。
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我倒下了,筋疲力尽地倒下了,倒在一众军士的尸体旁,看着满地朦胧的朱色。
三哥冷笑着,随手捡起一把刀,步履蹒跚地朝我走了过来。
那即将斩下我头颅的刀,却永远地停在了半空中。
三哥的脸上满是惊诧,身子向前一倾,便倒下了。
永远地倒下了。
三哥倒下后,露出了他身后的曼妙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绰约而立,若游龙惊鸿,若孤舟一鹤。
她平眉墨瞳悬鞍鼻,方额广颐,高颧挂薄唇。
她刘海护左额,团髻于顶,束一顶金穗扶摇冠,穿一支朱雀蜷翼簪。
她桌一身火纹血绸衣,沙场狂风一到,血绸迎风晃动,如烽烟血雾,似要出嫁,似要厮杀。
她衣上覆羽状黑金甲,似是周身龟裂,熔岩外溢;肩上羽甲尤长,仿佛炎凰展翅。
这威严狠辣的女子,便是我的长姐,“童言公主”神夜摇溪。
长姐轻一抬手,便干净利落地将长剑从三哥的背上抽了出来,带出一串朱色。
那把金镡凰翼剑,很大,足有一个成年女子那么大。
她把大剑轻巧地扛在肩上,刚好能遮住上身的阳光。
长姐弯下腰,朝我伸出手,蹙眉而笑:“没事了。本宫带你回家。”
她皓齿增光如珠玉,颦笑近人。
我只剩握住她手的力气了。
......
大哥无忌和二哥流怜背对而立,一动不动。
忽然,大哥吐出一口瘀黑的鲜血,便扑倒在地,没了生气。
二哥毫无表情的面上,只剩下两行热泪,没人知道他是兴奋,还是悲伤。
麟角军纷纷放下了兵刃。
二哥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抬起刃弓,信手一挥,便斩下了自己长兄的头颅。
他提着太子之首,纵马与投降的麟角军擦肩而过,率皇族亲军向东宫驰去。
于是,拥护太子、远征京城的东北诸王,皆俯首称臣、退兵藩地。
要变天了。
......
硕大的金镡凰翼剑,插在纯金铸造的宝座靠背上,在简约气派的大堂内显得格外耀眼。
剑刃上的血渍早已被清洗干净。
长姐坐在白虎皮坐垫上,与这大剑一般端庄威严。
金镡凰翼剑乃当年京城夺回战后父皇所赐。
父皇极其宠爱长姐,而她又在战时替父皇招兵买马,功劳显赫,父皇力排众议,让长姐成为从古至今第一个领受军功的女子。
但由于世俗之见,女性明面上不可手握实权,父皇只好把象征军权的兵符换成了宝剑赏赐于她。
为了让宝剑能配得上她的功绩,父皇派人四处寻觅绝世好材、能工巧匠,最终铸造了这把大剑。
此剑剑身虽大,重量却非常轻,寻常军士便能随意挥动,且削铁如泥,用材与锻造技术都堪称惊世完美。
即便如此,这把剑也的确不是用来砍人的。
它的作用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如丰碑般立于宝座靠背上,是皇权的象征。
长姐却用它杀了近百人,其中也包含自己的三弟。
我杵着手背,悠闲地躺在上宾银座上,调侃着长姐持剑杀人时的英姿。
长姐道:“兵刃不吞食血肉,便没有生气。没有生气的剑,和花瓶无异。”
说话间,戴着面纱的娘子军内卫领进了两名宾客,二人乔装打扮,作宫中人模样。
长姐遣走了两侧起舞的胡姬,示意二人入座。
乔装卸下,露出了两张极为熟悉的脸。
熟悉到让我坐起身,边拍手边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两名宾客,一个叫做段棋议,一个叫做王崟星城。
我奇道:“你俩啥时候和长公主聊到一块去了?”
王崟少主倒也随意,应道:“和美貌的女子能聊到一块,很奇怪吗?”
段先生也展开题着“乱臣贼子”的折扇,边摇扇边应和道:“莫非王爷不把我俩当男人?”
长姐倒也不生气,反而有些得意。
我面上表情变幻万千,苦笑道:“寡人竟无力反驳。”
长姐关心的却另有其事:“哪点无力反驳?”
我欣然应道:“一是该女子美貌,二是美女能聚人心,两点皆无力反驳。”
长姐发出了银玲般的笑声,笑得十分童真得意、平易近人,倒合了“童言公主”的“童言”二字。
她边笑边说:“本宫终于知道,为什么七个弟弟里,本宫只喜欢你一个!”
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惊得我笑面凝结:“所以,还是渡儿坐在皇位上的样子比较合本宫心意。”
我想起三哥满是鲜血、不再英俊的脸,不觉心中一痛。
长姐朝段先生和王崟少主道:“二位以为如何?”
段先生收扇作揖:“美貌的女子能聚人心,而在下刚好是人。”
王崟少主倒也不客气:“美貌的女子和本少主,也就这一个共同话题而已。”
神夜摇溪笑得更得意了。
我重新躺回银座,打了个哈欠:“你们仨爱咋说咋说,反正寡人不当这个傀儡!”
段棋议和王崟星城脸色一变,当即起身作揖:“公主殿下,既是扶持傀儡,那在下便告辞了!”遂乔装而走,长姐只得派人送二人出宫。
二人走后,长姐蹙眉道:“登基大典还未到,傀儡不傀儡的,还可以商量嘛。渡儿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害本宫少了两个朋友。”
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长姐不是还有备用人选吗?”
“好啊,连本宫身边也有你的眼线!”
“彼此彼此。”
长姐倒也无所谓,只是叹息道:“备用的哪有首选的好?”
我起身跳到长姐身旁,替她捏肩捶背:“我的好姐姐,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我是真不想做什么皇帝,您就别难为弟弟了!”
她噘嘴不言。
我让步道:“您看这样成不成:如果备用人选实在不行,再换为弟去坐龙椅。到时候,我绝无二话。”
她两轮墨瞳朝这边瞪了过来:“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从小到大,除了父皇,就数长姐最疼我,我舍得骗你吗?”
“出去,本宫累了,不想理你。”
于是我托着一口大缸,欢呼雀跃地奔回了王府。
缸中是长姐从西域带回来的、高昌国最好的葡萄酒。
直到国丧之日,我才酒醒。
……
先帝驾崩,举国哀悼。
硕大的太明宫,以紫云殿后墙为界,北边全划为了先帝的皇陵。
除开那些忠心不二的元老,我从绝大多数人的泪水中,看不到半分悲伤的影子。
紫云殿内,二哥站在九龙皇座之下,与百官商讨登基事宜。
这只是个过场,没有一人反对权倾朝野的蛟呼王。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直到长姐带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出现在殿堂之上。
“蛟呼王,要继承皇位的,并非是你。”
此言一出,群臣惊骇。
她身旁是一个眉宇间透出几分英气的男子,仔细一看,那张脸和父皇竟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第一次进入皇宫,却没有丝毫的不自然,若是换上朝服,俨然和群臣无异。
紫云殿内充斥着大臣们的议论声,久久不绝。
二哥打量了素衣男子一眼,面上并无波澜:“公主不妨隆重介绍一下您钦点的候选人。”
“我来我来!”长姐还未开口,我便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跳到了那个男子身旁,替她介绍起来——
此人是先帝当年南下时不经意间撒下的龙种。
说难听点,就是私生子。
按年龄来算,他比公主还要大上两岁。”
他随娘姓傅,名贵土,巴州人士,家贫,三次赶考落第,遂娶妻生女,过着平常日子。
直到几年前,一个女子找到了他,自称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并告诉他——
他真正的姓氏,该是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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