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宣话音才落,我只觉有一抹轻尘从房梁上轻轻落在我后颈处。
紧接着,一滴夹带着浅浅余温和淡淡乡土气的水珠也落在了我的后颈。
我掏出手巾擦了擦。
罗世深哈哈大笑:“夏侯兄满脑子除了刺客,恐怕也装不下什么东西了吧!”
夏侯宣嘴角一翘:“罗兄敢不敢赌?”
“赌什么?”
“若是今晚真有刺客,那就是在下有功,还请王爷从分得的前朝宝藏里拿出一些金银嘉奖在下,而罗兄恐怕也要献上一个月的俸禄。”
“那要是没有呢?”
“没有你个头啊!”
夏侯宣说到“头”字便猛拍了罗世深的头一下,施展轻功便夺门而出。
罗世深大怒,也“哗”地一声追了出去。
田鸿冥猛然惊醒,哼哼了几声便朝我作揖道:“王爷,那在下也告辞了!西南凶险,还请王爷保重!”
我回了一礼,便看着他将杨骁龙扛了出去。
众人都消失在愈来愈暗的夜色里,留我一人赏这无月的、层云交叠的夜空。
孤独的我唤来了主簿。
主簿是正九品的文官,在王府中相当于管家。
“王爷有何事吩咐?”
“寡人明日一早便要南下,王府就交给你们打理了。”
“有我们在,王爷尽管放心。”
“明日去把寡人分得的财宝全部取出,送一些给夏侯宣指挥使,就说感谢他发现了刺客。其余的,全部分发给王府上下。”
“刺客?在哪?”
“不知道。”
“……”
主簿陪我喝了两杯才告退。
再次陷入孤独的我没了喝酒的兴致,索性躺在地上哼起小曲来。
酒劲发作,眼前的一切有了重影。
没有破洞的屋顶却投下了两枚星光,愈来愈亮,也愈来愈近。
当两枚星光随着房梁的重影再次合二为一,一把尖利晃眼的匕首也来到眼前!
“啪!”
夹住了。
我双掌中的冰凉之物驱散了酒意。
这是我见到过的最重的匕首,因为它后面还长着一个人,一个能躲过天蛾卫潜入六王宅却不太擅长行刺的人。
这个人我认识。
那个替我张贴约架布告的,梦中黑衣行刺、白衣起舞的,无甚特别的农家少女。
她身着夜行衣,并未蒙面。
我与她水灵的双眼对视着,如上次一般放开了手。
刺入喉咙的匕首尖部,再次被我的血液烘得微热。
女刺客一惊,反而抽离了手,在空中一个回旋,略显狼狈地落在地上。
匕首从我的喉咙侧面翻落。
她那略带浑浊的童音萦绕在我的耳畔:“我既已失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躺在地上,并不看她:“姑娘动不动就杀啊剐啊的,不怕嫁不出去?”
女刺客从桌上随意抓了一个酒杯,自己倒满,一饮而尽:“你们早知我在梁上,为何迟迟不动手?”
“我们是来喝酒的,不是来抓刺客的。”
“这一次,你怎样才会放我走?”
“笑一个吧。露出牙齿的那种。”
她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便斩钉截铁地应道:“我不会笑,也不会嫁给你。”
我叹了口气,问道:“姑娘在京城看见义海镖局的车队没?”
“看见了。”
“你去给皇甫牙总镖头传个话,让他明早在城门下等寡人,寡人有镖要押。”
女刺客没说话,算是应允。她正要越窗而出,却被我开口叫住。
我看着那转瞬回眸,问道:“这酒怎么样?”
她微笑道:“还好,喝不醉。”
她接住了我扔过去的银子,蹙眉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又取了一枚金元宝仍给她:“因为本王英……”
“俊”字还未出口,卢熹微的脸庞忽然出现在脑海中。
我鼻子一酸,接口道:“因为本王英明神武,天下人争着来帮本王做事。”
女刺客毫不赞同地哼了一声,霎时间消失在夜色中。
……
义海镖局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城门外,引得孩童围观。
皇甫牙仍是剑眉狸目、一字横须,如一尊佛像立在车队前,享受着迎面吹来的风。
“王爷,镖呢?”
“镖就在这儿。”
“什么?”
“寡人自己。”
在提前付款的前提下,义海镖局的服务的确是周到的。
他们在车上加装了铺盖和遮阳的小棚,让我一路躺到炎州。
“鸦兄稍等,我进城还个东西。”趁着镖师们在茶水铺修整的时机,我朝皇甫牙晃了晃腰间的象牙柄傣刀,便往城门走去。
进城不久,远远便能看见李千重李学究的家门。
只见门里走出一蓝衫秀士,手中拿一修长礼盒,径直朝刀府的方向走去。
我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董先生。
我信步跟至刀府附近,遥见刀素蓉迎了出来。
她不等董启超递出,便一把接过礼盒,问道:“董先生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董先生淡笑道:“二小姐可以打开看看。”
刀素蓉开了盒子,眉头一皱:“这不就是我的刀吗?你在哪找到的?”
董先生道:“是在下托人在塞外寻到的,现在物归原主。书上说了,只有宝刀才能配美人。”
我心下暗道:原来我和莫离大婚那日,董先生找我要象牙是为了给二小姐做刀。这李学究的手艺也当真了得,连二小姐自己也觉得就是原来那口!
“董先生今天吃了蜜了!”刀素蓉拍了董启超的肩膀一下,笑得露出了牙根。
二小姐这一笑,虽无淑女之态,但在炎州也堪称倾城。
女子发笑最忌露齿,但这尽露的牙龈在二小姐的嘴里反而像树上的花、溪边的草、瀑下的池,是独一无二的、锦上添花的装饰。
路人看得痴了,董先生看得痴了,甚至连我都差点看得痴了。
董启超的脸从脑门红到了脖子根。
“董先生破费了吧?”二小姐很恭敬地将刀收回腰间,“刀丢了,我让爹爹找人重新打一把便是,董先生下次可别乱花钱去找了。这就是一把刀而已,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美人。”
董先生说话开始有些不利索了:“你……你是!”
二小姐用指尖捂着上唇嘻嘻一笑:“是什么?”
“美人”二字,董先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未被两人察觉到的我,摸了摸腰间的傣刀,随即转身离去。
这刀归我了。
……
我不知道“南蛮”这个词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这里是众多少数民族的散居之地,有无数带着神秘色彩的部族,在郡县制下的群山中生生不息。
那些不明其意的歌谣、亦真亦幻的传说、令人悚然的巫蛊,在我眼中不过是因语言不通而被误读的民俗罢了。
语言和诗歌,历史和传言,医术和宗教,古今中外都是被人心搅动混为一体、服务于某种权威的载体。
在这种载体的滋养下,诞生出了不同形式的爱与恨、恩与怨、善良与阴险、正义与邪恶,大体来说,人心无论何时都是相通的。
人对真、善、美的追求亘古不变,但所求之物是有限的。
当自身追求的真、善、美占用了他人的追求空间时,人就会化身为虚伪、恶毒、丑陋的野兽,去撕咬和争斗。
这便是人本来的模样,也是战争的源头。
迷失自我是人的特质,就像是女娲在设计泥偶时刻意混进的杂质一般。
除去前世今生和怪力乱神的迷信之说,皇帝和商人都无法说清自己忙碌一生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为了名利双收后物质和精神上的享受?
为了存活在自身事业之下的众人而肩负的责任?
为了在此消彼长的资源争夺中得以自保?
也许单纯只是一种习惯。
快乐是转瞬即逝的奢侈品,它不由贫穷或富有、忙碌或闲暇来决定。
当一个人拥有快乐的时候,引发的并不是众人的效仿,而是来自外界深深的恐惧。
无论是忙于生计的芸芸众生,还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威,都已习惯地认为——快乐并非人能够追求并拥有的东西。
能拥有快乐的,只有神。
当聊到“神”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的肚子已被茶水撑得鼓了起来。
这杳无人烟的古道上,能有一家茶铺已是万幸,即便这个茶铺名为“时间信徒”。
挂在两旁的旌旗上分别写着“浮生若梦“、“净琉十七”。
那身着昼夜分半百花服的冰霜美人又替我续了一壶茶。
穿着浩渺穹宇众星袍的童颜女掌柜道:“兄长曾经说过:‘神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用于安慰自己、束缚自己、方便自己的东西罢了。’人的快乐,从来都不是由神和自己来创造的。”
我问道:“那是由什么来创造的?”
掌柜的信手接住随风飘落的桃花瓣,那堆花瓣在她手中逐渐腐朽,从那腐朽中顷刻间又生出一朵完整的花儿来。
她拈着细枝将花递给了我。
那是一种凡间的繁花绝不可能产生的香气,我闭眼深吸,将不可名状的花香灌入脑中。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能看到不远处虎业飞的宅邸,和手持枪戟将我围成铁桶一样的云镇尖兵。
又过稍许,见虎宅门户大开,从里面走出一膘肥体壮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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