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膘壮男子头戴四个面都雕成虎脸的圆顶大盔,身着两肩、胸背和关节处都雕成虎脸的黑金铠甲,手持一把凶光闪烁的陌刀,整个人看起来沉重无比。
他轻身一跃便跳上了一匹高头大马,铁桶般的军阵开出了一条道,让那威风八面的人和马踏着好不悠然自得的步伐朝我走来。
“大将军光临敝镇,怎不提前差人通报一声?”这彪壮男子呼出的白气从头盔上的虎鼻和虎口处弥漫而出,“本帅有失远迎,还请大将军见谅!”
我仰头看着他,心下暗道:这厮居高临下的模样倒还有几分飒气。
我冷笑道:“本王出了京都便是庶人,哪有让虎节帅远迎之理?”
虎业飞盔甲背后的双眼,打量了我腰间的两口刀和手中锁链连接的硕大狼牙棒,也冷笑道:“大将军这行头可不像是平民百姓啊!哈哈哈!”
我陪笑道:“山高路远,带着防身而已。”说着便将双刀和大棒都放在了地上。
虎业飞朗声道:“本帅是心直口快之人,不喜朝廷那般弯弯绕绕。大将军此行有何贵干,不妨直说!”
他字字洪亮,豪壮的声音能震人心,压迫感随着音波扩散开来。
我有些喘不过气,直接趴在地上俯首道:“本王有事相求。”
这一趴倒是将虎业飞和云镇诸军都吓了一跳。
虎业飞理了理思绪,勉强正色道:“所求何事?”
我道:“谋反之事,望诸位节帅就此作罢!”
虎业飞大惊,他座下的高头大马也随之向后退了两步,发出嘹亮的惊鸣声。
他冷冷地问道:“陛下已经知道了?”
我道:“全天下都知道了。”
“大将军为何只身前来?”
“本王只是个说客,当说客,一个人、一张嘴就够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节帅若是放弃谋反,非但无过,反而还有功绩。”
“功绩?”
“十路藩镇的军力本就无法与皇家抗衡,虎节帅带头谋反一事既已暴露,便更无胜算。若是执意开战,诸位节帅将兵败身死,王朝也会落得个生灵涂炭、国力大损的下场,这对我们来说都没好处。”
“一个违逆天道、弑杀血亲上位的皇帝,让本帅如何相信?”
“节帅可以不信皇兄,但要相信自己的处境。”
“陛下想让本帅怎么做?”
“交出参与谋反的花名册,之后的一切与虎节帅无关。”
“大将军是想从花名册中挑一个典型来杀鸡儆猴,顺便让本帅失信于其他节度使?”
“这是在保护节帅。失信的人是无法联盟的,无法联盟便无法谋反,无法谋反便没有威胁,没有威胁的人是不值得杀的。”
“罢了!罢了!”
虎业飞从怀中掏出一粗布包裹的物事,扔在了我伏地的脸旁。
那正是一本花名册,一本十路藩镇重要头领在上面签字画押并盖有军镇大印的花名册。
待我一边翻阅一边站起身来的时候,众军都已远去。
虎业飞回过头,眼中映照的,是我拿着被点燃的花名册朝他摇晃时四散的火星。
……
自黔州一路向东南行,空气日渐湿热。
官道上除了两旁不断变幻种类的植被,还有愈来愈密的蚊群。
这种原始的滋扰感,随着踏入桂州的那一刻开始,便逐渐强烈起来。
桂镇周边农业十分发达,夕阳下黄绿交替的波浪在田间涌动,我穿过飞虫构成的屏障,逐渐踏进了夜幕之中。
狼牙棒在地上拖行发出的铿锵之声,被一声声惨叫所掩盖。
当我一脚踹开严府的大门时,桂镇节度使严醉瑟瑟发抖的脸,在护卫的重重包裹之下映入眼帘。
那是一张比我还要惨白的脸。脸上长着一对深陷的鹰眼,和两撇轻淡的八字胡。
严醉眼中映照的,不是我的狞笑,不是我扛在肩上的狼牙棒,不是狼牙棒上不断滴落的粘稠的血,也不是我身后堆叠成山的尸体。
我看到一个大大的“问”字。
随“问”字而来的,是如桂州的蚊群一样密集的箭矢。
我拽起锁链将大棒舞成一个风车,没被打落的箭矢顺着飓风般的气流被反弹回去,落在已列成城墙般的盾牌上。
箭雨才停,我便顺势将旋转的大棒向前甩了出去!
惊呼声、吃痛后的惨叫声,随着漫天飞舞的盾牌、兵刃和人群弥散开来。
只见一黑影如鹰如燕,从这些飞舞之物的缝隙中向我直冲过来!
我左手发力直拉锁链,右手将重刀“八薙”从腰间拔出。
那黑影刚到面前,我刀便已护住门户,狼牙棒也已往回飞返。
我又看见了严醉那张苍白的、狗急跳墙的脸,和他眼中逐渐放大的“问”字。
随着“问”字而来的是一把沉重的陌刀,将“八薙”的刀背硬生生斩进了我胸膛的皮肉里!
陌刀断裂的瞬间,严醉便即放手,使一招“千斤坠”躬身落在地面,刚好和受力后仰的我一起躲过了飞回来的狼牙棒!
棒风一过,严醉立刻使一招“苍鹰展翅”,向前迈一大步,交叉双手将腰两侧的弯刀拔出,拔刀便成一斩!
我大惊之下,左手将锁链又缠了几绕,顺势松了下盘,在狼牙棒的拉动下随之一起向后飞了九尺有余!
严醉双刀残余的刀风,在我腹部两侧拉出了修长的血线。
我才稳住下盘,那厮的双刀便已斩到!
我猛然发力,横嵌在胸口的“八薙”脱离血肉向上斩去,摚开双刀的同时也将其斩出裂痕!
严醉故技重施,在双刀断开的瞬间便已放手,一个“千斤坠”落地稳住下盘,随即使一招“游隼击雉”,整个身体像箭矢般向前飞射,从袖中伸出的两枚袖剑猛然向我喉咙刺来!
如此近的距离已完全没有避让的可能。
在袖剑快刺到喉咙的当口,我索性闭眼,将头猛地向下一撞——
“咯!”
随着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严醉被他那已经废掉的双手带向了地面,一个狗啃屎趴在了地上。
我顺势挥刀直下,将他的右腿钉在了地上。
他没有哀嚎,只是竭力抬起头,用那双满是疑惑的双眼瞪着我:“不愧是让突杰尔蛮子闻风丧胆的蚺鳞王,死在你的手里,本帅无话可说!”
“不,你有话。”我将刀从他腿上拔了出来,带起一串朱色,“本王从第一眼看见严节帅的时候,就知道节帅有话要问。”
“本帅被人出卖了?”
“倒也不是,十路藩镇谋反之事,皇兄早就知道。”
“那陛下可知这谋反之事牵头的是……”
“你说虎业飞啊,他活得好好的。”
“原来如此!本帅是他向陛下乞求宽恕的弃子,是朝廷杀一儆百做的典型!”
“据本王所知,其余八路藩镇派去监视虎业飞的人,都安全回他们的节度使那儿报信去了,唯独严节帅的人被虎业飞给杀了,大概是想对节帅封锁消息吧。”
“哈哈!哈哈!本帅早知会有这一天!”
“其他节度使派来监视严节帅的人呢?”
“那些孬种?早趁乱逃回去了!事到如今,就有劳大将军给本帅来个痛快吧!”
我对严醉生起一股敬意。
可谁知,这厮“吧”字还没说完,便左腿发力,顺势抓起地上的断刀向我胸膛刺来!
然后他便在我面前消失了。
早已飞返回来的狼牙棒又开始滴起血来。
我收刀扛棒,不禁叹气:“本来还想留着你去王崟军团做线人的,现在却苦了你手下的士兵。”
料事如神的皇兄早已派出朝廷的鹰犬。
严醉残部惨遭清洗的时候,其谋反被灭的消息同时也被昭告天下。
桂镇还是那个桂镇。
但拥兵自重的藩镇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拥护“推恩令”的新节度使。
……
离楚雨镇只剩下约莫十里路,牛车缓慢而稳重地向前行驶。
路边残余的洋红色茶花成了绿色阔叶的清淡点缀,反而比最盛时的浓妆艳抹要来得宜人。
阴云如山,阵雨组成的墙壁一次又一次横扫而过,雨墙的间隙中流动的是云州凉爽而清新的空气。
雨墙的尽头是明媚的阳光,以及随着阳光升起的迷雾和云海。
那些逝去之人的面容出现在脑海中。
当脑海和云海重合的时候,在忙碌中暂时忘却的过往种种,夹带着巨大的痛楚冲入心房,一浪接一浪,不可断绝。
直到云雾升起,露出一小湖。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朵浪花骤然绽放,浪花将一条大鱼扔到空中,鱼尾甩出的一串珠光将回忆的迷雾冲散。
迷雾散后,露出一条小船,船上有两人,正在费力地拉一渔网。
人果然是不可以彻底闲下来的。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跳下了车,接过车夫的鱼竿便朝湖边跑去。
走到湖边,见倒影下鱼群游动,我穿好蚯蚓正要甩竿,只听船上的两男子惊呼一声,那鱼群冲破渔网四散而逃,引得我身前的鱼群顿时受惊,也一并散逃。
我扔了鱼竿,朝那船上之人打量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