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先生仿佛遇到了知己:“不错,秋岁寒!”
王樯问道:“那这酒的原材料及酿造之法,段参政可有计划?”
“浮叶山庄所用的原材料堪称顶级,而在下的酿制方法更适合北方,可推一种昂贵的迎宾国酒,与酒坊同名。
又按原来的酿制方法,针对喜爱花果米酒的南方推‘浮叶’酒,针对喜爱高粱大麦酒的北方推‘三友’酒。这两种酒价格稍显低廉,可做官酒。
至于酒坊,就直接在浮叶山庄的扩建吧。对陛下和京都的官老爷们来说,越遥远的地方送去的酒越稀奇。
在下及庄人以后就在楚雨镇常住了,就是这食宿……”
“我这儿不缺吃的也不缺住的,只缺朋友。”
“如此甚好!那我们如何分账?我三你七?”
“五五便是。和朋友一起做事,才最重要。”
二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闲来无事由官家牵头随性而做的酒业,竟能在后来的历史中,留下极为浓重的一墨。
这酿园扩建十分神速,但是酿酒设备的设计、搭建和改造却花了很长时间。
直到酿坊建成以后,又过了两月,才等到第一批试酒开坛。
这开坛之酒散发出的香气,恨不得要往京城直飘而去。
王樯自己留了一坛,我和段先生一尝,入口果然又香又烈,仅有些生涩。
这生涩之味乃是窖藏不够导致的,等这批酒送到京城的时候,定会减淡不少。
义海镖局的车马早已远去。
我在拂琴客栈听完尚先生说书,才不紧不慢地顺着车辙走起了夜路。
天幕被视线两侧的树木夹成了一条河,繁星构成了粼粼波光,残月就像是谁手中的灯笼的倒影。
当这一切的边界都开始模糊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需要水,但是我腰间的葫芦里把水错装成了酒。
我倒在了河边。
河中央有一光亮向我缓缓靠近。
是一条竹筏,很宽,上面建有一小屋,屋门两边挂着灯笼串,一串四个,分别写有“浮生若梦”、“净琉十七”。
灯笼浅黄色的光照亮了门上写着“时间信徒”的牌匾。
“王爷伴河而寐,真是好雅兴。”
余光里出现了一个身高五尺、穿着昼夜分半百花服、留着半长披肩、有着极淡色肤容的冰霜美人。
于是我上了船。
无法想象,这陈列着世间万物的店,是如何将空间折叠到一个小屋中的。
而这样一家店,竟是由两名所谓的“凡人”经营。
冰霜美人接过我的葫芦,倒在杯中饮了一口:“浮叶?味道变化不大,就是有些夹生。”
我不禁一惊:“你曾喝过此酒?”
冰霜美人冷冷应道:“口味上,你这个要差一点。但是气味上,你这个要香一些。”
她信手一握,一个打磨得非常光滑漂亮的玻璃瓶便从店里的某处飞到了她手中,瓶腰雕着颇具艺术感的楷体小字“秋岁寒”和草书大字“浮叶”。
她倒了一杯给我。
我举杯但不敢饮:“喝这杯酒的代价是什么?”
在柜台处的女掌柜用那依旧甜美的声音道:“客人所有的代价,在第一次进店的时候便已经一次性支付了,客官以后便是店里的贵客,茶酒食宿都属于售后服务,还请放心享用!”
这酒的感觉,果然如那冰霜美人所言,花果之香浑然天成,而且并无生涩的口感。
我心念一动,问道:“这是多少年后的酒?”
冰霜美人道:“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的酒。”
“然而这酒到了一千多年以后,也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喝得起吧?光是这酒瓶,便已是无价之宝。”
“这酒到了一千多年以后,是个人都喝得起。至于这瓶子,也确实无价,因为根本就不值几个钱。”
“原来如此,一千年多后粮食已不再稀缺,制造器皿的能力也远超现在。这果然是为天下人酿的酒!”
“我们说得够多了,客官也猜到的够多了,还请自便。”
临走前,我喝光了一整瓶酒。
走出店门的时候,门外的景象已从云州夜晚的河山,换成了蜀州和炎州交界处的码头,河流从这里便拐弯向东而去。
我买了头驴,又骑行数日,途经松阳山。
正要上金冠寺拜访方丈吹灯大师,便遇到了刚从寺中出来的杨骁龙杨指挥使。
他那宽眉郎目、阔鼻皓齿的面上依旧看不到半点阴影,眼袋倒是小了不少,身上“留雾除霾香”的味道也淡了许多。
杨骁龙寒暄两句,解释道:“在下为解心中疑惑,定期上金冠寺敬香问道。今日恰逢吹灯大师给众沙弥讲经,在下不便打扰,所以又折返下山。”
我道:“杨兄不留寺听讲?”
“不了,在下佛心愚钝,万一被大师抽问,难免贻笑大方。”
“杨兄说得太委婉了!寡人听娜迦梵国来的商贾说过,这佛经的梵文原本并不如何晦涩,只是受限于中原地区翻译者的水平,不能通俗达意。久而久之,难免沦为一些宗教投机分子故弄玄虚的工具。”
“王爷说得有理,所以许多高僧都精通梵文,便于理解佛的本来面目。”
“佛哪有什么本来面目?倒是佛教徒,不过是群利用君主弑亲夺位后想获得救赎的心理趁虚而入的骗子罢了。不过这趁虚而入把自己做大的本事,也算是一种智慧的体现。”
“佛是人不是神,有权力选择信与不信的,也只能是人。能分走道教半壁江山的智慧,在下愿意一信。”
“杨兄比起其他香客,倒是清醒得很。”
“对于佛寺中所学之物,好的拿走,坏的丢掉。拿当然也不白拿,花点银钱敬几炷香,算是回礼供养。”
“杨兄放下了?”
“正在放。”
“正在放?”
“佛渡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周家灭门案中丢了性命的,无论是冤死还是该死,死后都通通化为尘土,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只有在下一人还在深陷其中,每日梦中与我纠缠的怨灵,并不是周家人的鬼魂,而是在下自己心中生出来的心魔。心魔没有消失,便说明没有放下。”
“放下就如此重要吗?”
“卢长史就如此重要吗?”
他问住了我。
突然,一阵翅膀的扑打声打断了我二人的思绪,一只从南方飞来的信鸽落在了杨骁龙的手上。
这正是我交给皇甫牙总镖头的信鸽。
准确的说,这是杨骁龙交给我、再由我交给皇甫牙的信鸽。
杨骁龙展开纸条一看,淡淡道:“王爷,酒出事了。”
我眉毛往上一跳:“被抢了?”
“被毁了。”
“被谁毁的?”
“不知道。”
“毁酒的人呢?”
“死了。”
“这个老鸦当真是一个活口也没给寡人留下?”
我一把夺过纸条,见纸上赫然写着“酒已被毁,贼人已死”八个小字。
我抱怨道:“你们天蛾卫这信纸也太小了,下次换成大的!”
杨骁龙道:“写密文已经够用了,写明文确实有些紧凑。不过王爷不好好和皇甫牙总镖头一起护镖,提前这么久回京做甚?”
我竟无言以对,心下暗暗叫苦:我怎么知道那竹筏会行得如此之快,两个月的路程一夜便到!
皇甫牙一定还在原地等我。
焦急间,那旌旗上写着“浮生若梦、净琉十七”字样、牌匾上写着“时间信徒”的马车已到面前。
身着一身紧致黑衣、带一斗笠的车夫,正是那面若冰霜的美人。
我来不及与杨骁龙闲谈,一头钻进了才打开的车门。
才关好门,没颠簸几下,女掌柜就微笑着让我下车。
车门外是一条路,路内侧是一排熄灭的篝火,篝火旁围着的是一众垂头丧气的镖师。
皇甫牙像一尊佛像般不悲不喜地立在镖车前,酒坛的碎片在他身后堆成了一座小山。
地上到处是喝醉的蚂蚁。
我看着皇甫牙身旁列成一排的、被暗器钉成了刺猬的匪人尸体,抱怨道:“老鸦兄,你一个活口也没给寡人留下?”
皇甫牙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些贼人本欲趁夜投毒,结果被在下发现,贼人情急之下立马击碎酒坛。本来在下出手不重,结果暗器打破了贼人随身携带的毒药然后刺入皮肉,他们当即便毒发而亡了。”
“这些人怎么想的?皇兄身边不止有验毒的太医,还有试毒的宦官,真当下毒弑君这么容易?”
“王爷,这些人的目的不是毒死陛下,而是让这酒里有毒即可。”
“什么意思?”
“王爷牵头让王庄主和段参政联手酿酒,动了谁的饭碗?”
“寡人知道是谁干的了。无妨,寡人还有水路。”
前日为了保险起见,我同时备了陆路和水路两条运酒线路,水路夜间出发,由段先生亲自押运,待到达炎州与蜀州交界处时又从码头转陆路。
目前运酒船应当走在义海镖局前面。
皇甫牙递给我一个葫芦:“这是酒坛残骸中残存的酒液,刚好能装满一葫芦。”
我道:“拿两个酒碗来!”
“押镖忌酒,且在下不胜酒力。”
“现在镖已经没了,按理说总镖头是要退还寡人全部费用的,但若寡人高兴,这退费就免了。总镖头是喝还是不喝?”
“喝,当然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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