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樯的杀戮远远不止如此。
从这场闹剧一直追溯到李连琛之子被绑架,中间所有行过恶的人及其家人,全都在王樯从地狱喷涌而出的怒火之中,被壹壹燃烧殆尽。
但即便如此,王樯失去的至亲也回不来了。
心灰意冷的他索性南下,寻了楚雨这个小镇,建了山庄,不再被多余的人打扰。
这些往事,他只对朋友提起,也只会提起一次。
我同情他遭遇的同时,又不禁暗暗唏嘘——那怀揣复国大梦的前朝皇裔宇文放,终其一生在拉拢的,也差不多都是王樯故事里的那些货色。
我举杯再次与他对饮,这一次我尝出了酒的味道:“贵庄的酒和一个地方很像。”
王樯好奇道:“什么地方?”
“炎州的三友庄。”
“段参政的酒是非卖品。而我的酒每次只留一桶自己喝,其余的通通卖给喝得起的人。”
“有舍不得卖的酒吗?”
“今日因为渡兄的花,这批酒恐怕不大舍得卖出去。”
“挡了樯兄的财路,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这瓜果粮食本就珍贵,纯酿之酒更是金贵品,平民百姓又有几个喝得起的呢?”
“据我所知,浮叶山庄的酒从来都是直销给节度使府中。如今虎业飞谋反失败,节度使洗牌,樯兄若想卖酒,又得重新与人商谈了。”
“渡兄可有什么建议?”
“往后的酒独家供给蚺鳞王府如何?还按之前的价。”
“成啊,但这镖局的运费可得渡兄自己出!”
“成交!”
成功垄断了浮叶山庄的美酒的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借着酒兴,我便把之前的种种过往也跟王樯说道了一遍。
这样两人便交换了故事,故事中的喜怒悲惧,将人与人连接了起来。
卢熹微在的话,该有多好。
……
天近傍晚,从一天的忙碌中解脱出来的楚雨镇人纷纷向同一个方向涌去。
我被人潮挤进了一家名为“拂琴客栈”的酒楼。
这酒楼规模堪比京都的烟羽楼,只是装潢上较为简约。
金色的烛火隔着灯笼,将一楼硕大的厅堂照得就像清晨一般。简约的内饰在这明亮的灯光下,反而让整个酒楼显得十分干净空旷。
众人集中在厅堂内,统一点了瓜子,往整齐摆放好的椅子上一坐,悠然自得的状态便自然而然地从屁股长到了头顶。
唯一遗憾的是,并没有我的座位。
这便是坐过龙椅之后的带来的霉运。
我抱着手,背靠离戏台最近的柱子,与众人一同望向戏台上坐着的说书人。
说书人是个瘦高个,看模样大概三十岁上下,刀眉吊眼、隆鼻翘唇,用一灰色布条束发收髻,露出映着金光的额头。
为了不分散听众的注意,他只穿一身简洁灰衫,左手按一茶杯,右手握一折扇。
他清了清嗓子,朝父老乡亲作揖寒暄,然后抓起摆在小桌中央的醒木,往桌上那么一拍,现场登时肃静。
“上回说到,这大奸大恶的左丞相赵德才,被七皇子神夜唯渡逼急了眼,那叫一个歇斯底里,冲上去就要拼命。
只见那七皇子手起刀落,大奸大恶的左丞相赵德才便死在了朝堂之上,真叫一个大快人心!”
我一听,心下暗暗叫苦:咦!怎么过了这么久,这些人还在谣传赵德才是我杀的?
我赶紧打断道:“尚先生,你这书说得有问题!”
这说书人正是卢熹微的恩师尚老先生的长子——尚永凌。
尚老先生是楚雨镇人,曾常年在卢相公府上为其诸子授课。
在所有学生中,尚老先生最喜欢品学兼优且容貌英俊的卢熹微。
待卢熹微年龄稍长,尚老先生便有了定期带他一边游历一边教学的想法,卢相公欣然应允。
师生二人的最后一站,便是位于边陲的楚雨镇。
卢熹微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其间交到了一些朋友,有浮叶山庄的庄主王樯,还有其他我尚未知晓的人。
直到收到卢相公的书信,师生二人才备车马返回京都。
当时陪同的人中便有尚永凌,我正是那时在京都见过他一面,记忆犹新。
尚老先生家中有四子,皆是天资聪慧、满腹经纶,二子、三子分别在蜀州和西州办了学馆,年纪轻轻便已门生如云。
这让尚老先生成为了教子有方的典范,许多达官显贵因此争相邀请他为家中诸子授业。
但他的四个儿子,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不爱做官。
任学馆祭酒的二子、三子多次拒绝了国子监的破格录用。
四子沉迷经商无法自拔。
而作为大哥的尚永凌,更是“离经叛道”,选了个下九流的职业说书人。
尚老先生对二子和三子忠于地方教育的行为表示赞许,对成为“中九流”但财源广进的四子也没甚意见,但每逢提起长子尚永凌便坐不住了。
说书人自古被归类为艺人之流,又因通常比其他艺人有文化,在下九流中属于上等人。但世人普遍认为说书人精于背诵和演绎,而不善于原创,故很难突破下九流的屏障。
尚永凌自幼爱讲故事,也爱自己编故事,对这职业高低贵贱倒并不在乎。
尚老先生嫌他每日在家十分碍眼,索性携妻子和仆人云游四方去了。
尚永凌讲故事,通常是真实发生过的典故和自己原创的故事交替进行,等一个典故说完,自己的故事也编得差不多,可以开讲了。
有时你甚至在京都的书肆中,能看到署着他笔名“不语子”的诡异故事,而这些让人夜不能寐、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故事甚至还是畅销品。
没了父亲盯着,这尚永凌讲典故时的选材也开始大胆起来,竟讲起京都朝中发生过的事情。
这种行为,要是放在神夜王朝开国后的两百多年以内,倒是无甚稀奇之处。
但如今的王朝,早已不如之前那般开放、自信,对言论自由的容忍度也大不如前。
天蛾卫这种随时可能引领“文字狱”的特务机构的存在,便是最好的佐证。
众人的脸齐刷刷地朝我转了过来。
尚永凌被我打断,颇为不快,先向众人介绍他所讲的“七皇子”便是我,后又阴阳怪气地朝我作了一揖:“王爷,要不您来讲?”
我尴尬地摆摆手,示意拒绝。
众人哄笑起来。但这种哄笑和嘲笑相比,显得十分友善。
那些刚懂事的孩童,朝我投来对英雄人物崇拜的目光,并撺掇着他们的父母给我递瓜子。
于是众人一边哄笑着,一边争相给我递瓜子。
我顺手抓了一把,一直嗑到“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才悠悠赶往浮叶山庄。
待我登了一个时辰的台阶,气喘吁吁地爬进位于蛾麓山顶的浮叶山庄时,王樯正在亭中独饮烈酒,独赏残月。
他道:“渡兄来得真快,比我预料中早到了半个月。”
我上气不接下气:“有鸦兄亲自押镖,自然是比其他镖局要快得多。当然运费也贵得多。”
王樯没给我倒水,只关心起他的成果来:“陛下觉得这酒怎么样?”
所以我要让他失望了:“排第三。第二是西域的葡萄酒。”
王樯终于放下酒杯回过头来:“谁是第一?”
“三友庄新制的烈酒。”
“段参政不是‘乱臣贼子’吗,怎还会给陛下送酒?”
“重点在皇兄敢喝他的酒,而且喝了没死。”
“长公主觉得我这酒怎么样?”
“排第二。”
“谁是第一?”
“突杰尔人的马奶酒。”
“到底是拿人比还是拿酒比?”
“长姐的确是有些偏袒突杰尔人。”
“有没有人把它排第一?”
“有,天蛾卫田、罗、杨、夏侯四大指挥使,还有总指挥使霍见飞。”
“还是天蛾卫有品味。”
“皇兄已经下了手谕,浮叶山庄和三友庄的酒不在管制的范围内,但条件是你们只能为朝廷酿酒。不知浮叶山庄目前能否做到我要的产量?”
“不能,除非和段参政联名办坊。”
“樯兄是产量不够还是嫌排名不够?是想帮段先生卖酒还是想喝他的酒?”
“段参政的酒既然能在陛下那排到第一,我喝不到自然可惜。”
然后这里便出现了第三个声音:“酒坊的名字叫什么?”
王樯的身后已站着一位白衣青领、书生文臣模样的男子。
王樯也不回头:“段参政若不来,我想酒坊的名字有何用?”
这随我而来的白衣男子,正是段棋议段先生。
我插嘴问道:“从炎州到云州一带的戏文里,有没有什么好名?比如很有气势的帮会名。”
段先生应道:“天平会?”
王樯脸色一变:“段参政消遣我大可不必。”
段先生摇起那写着“乱臣贼子”四个大字的折扇:“现在我来了,王会长可有什么想法?”
王樯反击道:“不如叫变法酒坊?”
段先生道:“王会长也在消遣在下。”
“段参政此番前来,定是早就想好了名字。”
“岁寒三友,浮叶当秋……”
“秋岁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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