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十分确信地说过,即便收买了赵家所有的厨子,也拿不到什么配方,因为主厨就是赵员外自己。
这是否属实就不得而知了。
负责施汤的家丁站在坛与坛间宽阔的空隙中,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均是练家子模样。
他们挥勺动作行云流水,施汤数百碗,竟没有一滴漏到桌上。
平民百姓去打汤时,家丁们都颇为随和。
但对厚着脸皮去要汤、或是让自己的随从代替自己去要汤的达官显贵们,家丁们不但站立不动,还会露出一种由心而发的凶相,让人不禁战栗。
于是,有的达官显贵不惜穿上打着补丁的衣服,扮成乡民的模样,只为去捞得一碗梦寐以求的汤。
比如炎州刀家的二小姐。
这个圆额晶目、凹颊方唇、眉目含春的傣族美女,不过是穿得差了点、脸上脏了点、还贴了两条八字胡,在世人的眼里竟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跑堂伙计。
倒是她身旁陪同的董先生,无论从穿着到仪态都是一副教书人的板板正正模样。
我刚要上前寒暄,刀素蓉便将食指放在香唇前,朝我“嘘”了一声。
她低声提醒道:“王爷可得装作没见过我,否则这汤就喝不到了!”
于是她抛下我和董启超,独自钻进了人潮中。
我抱着手寒暄道:“董先生,炎州到越州,就算是走水路,一个来回也要花不少时间吧?学馆的事务不用你这个祭酒处理吗?”
董先生淡笑道:“学馆的事情无妨,自有人打理。二小姐本来打算一个人来,在下实在不放心便跟了过来。”
“董先生不去喝汤?”
“不喝。二小姐能喝到,便已足够。汤就这么多,在下若是喝上一碗,能喝到汤的百姓便要少上一人,实在过意不去。”
风转了向,一股香气再次飘来,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咽口水的那种动。
董启超见我脸上挂笑,自觉矜持不住,赶忙换了话题:“王爷现在可是被通缉的对象,在这里招摇过市,是否欠妥?”
我笑道:“确实欠妥,但通缉令上把寡人的头像画得更加欠妥!”
我二人相视大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求汤的人稀疏起来。
倒不是因为大家不想再喝一碗,而是反复求汤被视为对赵员外已故父母的大不敬,遂只能点到为止。
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沿街而来的舞狮、舞龙等不带重样的移动表演,甚至还有名扬浮、越两州的“官将首”。
人们喝完汤,放下碗,随着祭典大队向前行进,路两侧的临时商户不用吆喝便能财源广进。
还没等我告别,二小姐早捏住董先生的手腕,将他一把拉入喧嚣的长龙里,消失在漫漫人潮之中。
赵府门前就只剩下我,和一群准备收拾残局的家丁。
我欢呼雀跃,如同鱼儿回到大海,纵身往其中一口坛中跃去。
我停在了半空中,坛口离我的脸不到一寸。
是坛边的家丁抓住了我的后腰。
他将我放回了地上,就那样瞪着我,一言不发、面露凶相。
这种人是很难被收买的。
我指着大坛道:“兄弟,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他不说话。
我继续说道:“我一只手就能把这坛倒举起来,还能再抖几下。”
他不说话。
我道:“如果我赢了,这十八口坛里剩下的汤,可就归我了。如果我输了,我身上的银两统统分给你们几个弟兄。如何?”
他不说话,朝后退了一步。
然后我照我说的去做了。
抖的那几下,将坛底边缘剩余的几滴汤汁都送入口中。
这味道……
毫不夸张地说,若是卢熹微在这里,众人的注意力也未必会从弃蔗汤转移到他那张脸上。
于是十八口坛都被我舔得干干净净。
当我把上身从坛中拔出来的时候,人已被迎到了赵府客堂。
赵府单这客堂就完全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
许多我唤不出名的稀世珍宝饶有格局地陈列在客堂各处,铺了金箔的房梁和门柱上行云流水地雕刻着貔貅和云海纹。
一尊巨大的招财猫如佛像般耸立在主座背后,它眯眼微笑,抬起的手仿佛不是要招财,而是随时要使出“如来神掌”将我拍扁在地。
赵员外夫妇向我行礼后,便端坐在主座之上。
赵员外和天际商会的其他核心成员一样,并不是一副肥头大耳的富商模样,他高壮精干,仪态像极了一名军官。
这赵夫人乃姓神夜,和皇家算是远亲,她年过五十,看容貌却是四十不到。赵夫人全身没有佩戴半点珠宝坠饰,步态完全没有豪门贵妇那般沉重,倒是像极了江湖女侠。
我纵身一跃,便躺在了上宾座的太师椅上。
赵员外面色淡然:“看来商会的老人都被王爷杀得差不多了。”
我把手肘担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用拳杵着脸,悠然道:“没错,你赵家是最后一家。”
“这不是陛下的旨意。”
“喔?你知道是谁的旨意?”
“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要杀我的人是谁,我还知道这是为什么。”
“喔?”
“王爷可别小看了这小小的酒业。天际商会随便一个行当可都牵涉甚广,但凡有一个行当被人取代,动摇的可不仅仅是这几家商户的利益。”
“懂,官商勾结嘛!不过贵商会胆子也太肥了,皇兄想取而代之的东西,敢问天下谁能拦得住呢?”
我知道赵家夫妇的眼神中的意味。
那是一种看商界新手、政界新手的眼神。
可惜我连这两界的边都够不到。
所以他们高看我了。
赵员外淡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的人效忠天子,不过是从别人那得不到这些好处罢了。若是天子收回好处,这些人还会继续效忠吗?”
我疑惑道:“为了钱连命都可以不要?”
“金钱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个数字罢了。借助金钱和其他一切资源好不容易构架起的世界,才是决不允许被人动摇的。”
“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动摇?”
“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动摇。这一次我们若是选择了退让,便会永远地退让下去。”
“所以,这是牧师的意思?”
“没有他老人家的默许,对于皇家的生意,商会不会贸然采取行动。”
“那他把将商会老人的花名册递给本王,是为了……”
“不错,牧师不过是想借‘清理门户’来向陛下求和罢了。”
“可这种求和是有条件的,不过是想让朝廷不再涉足商会的行当罢了。牧师这招壁虎断尾,既和商会的破坏行为撇清了关系,又能假意顺从,让皇兄斩向商界的利剑稍加收敛。”
“可惜王爷今天不能杀我。”
“喔?”
我疑惑间,赵员外已从桌上的宝箱中掏出一块亮晃晃的金牌。
那是皇帝御赐的免死金牌,一种只能保一人、只能用一次的消耗品。
我不禁一笑:“要保你全家,一块免死金牌恐怕有些不够!”
赵员外又掏出了四五块,齐刷刷地码在桌子上:“里面还有,王爷要多少?”
他究竟是花了多少钱才能收集到这么多免死金牌!
我惊愣片刻,道:“够是够了,可是要杀你的不是皇兄。皇帝的免死金牌,可免不了牧师的杀心。”
赵员外笑道:“以前可能免不了,现在牧师都向陛下求和了,陛下的权威还免不了么?”
“这还不够。”
“不够?”
“不够。”
“王爷还想要什么?”
“弃蔗汤的配方。”
“恕我拒绝。”
我左手微动,八薙的刀镡和刀鞘之间露出了一丝银光。
然后配方就被恭恭敬敬地交到了我手里。
……
松阳山棕红色、金黄色和油绿的树叶,如惊鸟一般,从茂密的杂色林中随着螺旋状的微风扶摇而上。
其中最小的叶子纷纷被吹进金冠寺中,落在扫地僧的扫帚前,落在香客们的头顶,落在佛像的指尖。
而其中最大的一片,落在了“八薙”的刀头上,被站在金冠寺后方密林中等人的我轻轻弹落。
我所等的人,会先用蒙汗药将我迷倒,然后用厚厚的黑布套住我的头。
等我醒来的时候,便能穿过不为外人所知的密道,回到牧师和李连琛建立起的那个“桃花源”中。
对于那些已经死过一次的行尸走肉而言,为救赎他们的牧师奉献一生,最后死在某一次任务中,尸首被同路者寻回并埋葬在“桃花源”之中,便已是能够称之为“幸福”的归宿。
但那样的人生终究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在感动中被人再次利用罢了。
相比他们产生的价值,牧师救助和收容他们的代价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被我弹落的叶片落到了一个人的脚尖。
我看不见他包裹在黑衣中的脸,却能感觉到环绕在他周身的庄严宝气。
这个被称为“牧师”的高大男人如同一棵树一样立在林中,和周围浑然一体。
“王爷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完成,还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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