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沉浸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梦境里依旧回荡着写字楼里机械的键盘敲击声——那些熟悉的节奏仿佛刻在他骨子里。他本能地蜷缩身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温暖的被窝,却被一阵尖锐而急促的羊叫声猛然惊醒。
他骤然睁眼,发现牲畜圈里传来躁动不安的杂音,咩叫声此起彼伏,带着某种本能的恐慌,像是向夜色发出绝望的求援信号。
“怎么了?”他揉着惺忪的双眼,声音因刚醒而显得沙哑低沉。火塘的余烬还残留着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剌山起身的轮廓。
少年已经利落地披上那件厚重的羊皮袄,手中紧握着手电筒,步伐却敏捷而无声,像一头在夜色中潜行的豹子。
“有羊要生了!”剌山的声音里夹杂着难得一见的紧张,他回头瞥了余成一眼,那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快帮个忙,拿手电筒照着。”
余成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大脑空白了一秒,但那道目光瞬间唤醒了他的行动力。他光着脚跳下温暖的床,脚掌触及冰冷的地面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迅速接过剌山递来的手电筒,脚踩进鞋子,跟了上去。
推开木门的瞬间,屋外的冷风如潮水般涌入,漆黑如墨的夜色吞噬了一切。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光,只有手电筒的光束在夜里划出一条颤抖的光路。他们踩着被夜露浸湿的草地,脚步匆忙地奔向羊圈。湿润的草叶贴着脚踝,带来刺骨的凉意。
羊群被突如其来的骚动惊扰,纷纷聚拢着发出低沉的咩叫,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摇摆不定。而在圈子的角落,一头母羊侧卧在地,四肢不时痉挛抽搐,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原本蓬松的毛发被汗水和分泌物黏成一团,看起来极为痛苦。
剌山二话不说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母羊鼓胀的腹部。他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微蹙,但那双深邃的眼中却透着一种天生的从容不迫。
他压低声音轻声安抚道:“别怕,马上就好了。”
余成僵直地站在一旁,握着手电筒的手微微发抖,光束也跟着轻微摇摆。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个生命的诞生过程,这让他感到一阵奇妙又陌生的兴奋。
“照这边!”剌山的低喝如利剑般切破他的恍惚,余成猛然回神,慌忙调整光束角度,将母羊痛苦扭动的身躯照得纤毫毕现。羊水夹杂着鲜红的血迹不断滴落在泥土上,空气中弥漫起腥甜而黏腻的气息,那是生命最原始的味道。
余成不自觉地皱紧眉头,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反胃的冲动,胃部翻腾不已。但他强忍住这种生理反应,将目光重新投向正在忙碌的剌山。
少年全神贯注地低着头,黑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半张侧脸。他的手法娴熟而精准,每个动作都既稳重又轻柔,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夜晚。
他低声哼唱着一段余成完全听不懂的调子,那声音带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像是代代相传的祈祷。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布满茧子的手,此刻竟显得温柔无比,就像在呵护一个不容破碎的珍贵世界。
“再用点力,快出来了。”剌山轻声鼓励着,微蹙的浓眉间透出坚定不移的意志。母羊的呻吟声突然拔高,带着绝望的痛苦,随后,一只湿漉漉的小羊羔终于艰难地滑了出来,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像一团被遗弃的绒毛。
剌山的动作变得更加迅速,他娴熟地为小羊清理鼻腔和口腔的黏液,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布片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它柔软的身体,轻柔地擦拭着身上的血污。他的每个动作都不急不躁,仿佛对待一件世间最珍贵的礼物,那份专注让余成几乎屏住了呼吸。
“好了。”他轻声说道,紧绷的唇角终于缓缓扬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他回头望向余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欢欣和成就感,“看,它平安生下来了。”
余成木然地点点头,手电筒的光柱定格在那只看起来无比脆弱的小羊羔身上。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如两颗纯净的黑玻璃珠,在深沉的夜色中闪烁着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好奇之光。
余成心头猛然一震,胸腔深处有什么坚硬如铁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裂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触动涌上心头。
然而紧接着,母羊却迟迟不肯起身,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对新生的小羊也没有兴趣。剌山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它起伏的胸口上,修长的眉毛瞬间紧锁成川字,“它身子太弱了,带不了小羊。”他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担忧。
他转身将小羊塞到余成怀里,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小羊,微弱的心跳透过小羊的皮毛传来,让余成不敢有大动作,“你先带它回屋里去,我去挤奶。”
余成点点头,抱着小羊走回屋里,不一会儿,剌山也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奶,他伸出手指让小羊抬起头,然后小心将勺子送到小羊嘴边,然后略微倾斜,小羊羔凭借着生物的本能舔舐着那点维系生命的温热,发出微弱而渴求的叫声。火光恰好映在剌山的脸上,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再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而像一个历尽沧桑、守护生命的长者,身上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沉稳气质。
“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吗?”余成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害怕惊扰了这份深夜的宁静。
剌山的目光没有离开他怀中的小羊,“差不多吧。生下来不算什么难事,能活下来才是真正的本事。”他顿了顿,“有的羊生下来太虚弱了,就会被母羊放弃,有几次我去看的时候小羊都被踩死了。”
余成有些感慨,他看着怀里的小羊,它的温度,它的心跳,都在彰显着生命的可贵,他突然感到很悲伤。
“来,你也试试。”剌山忽然抬起头,将盛着奶汁的勺子递向他,眼神中带着某种鼓励的温暖。
余成愣怔了片刻,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只粗糙的勺子,笨拙地学着剌山的动作将奶汁递向小羊。小羊轻柔地舔舐着,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完全不属于现代世界的珍贵温度,那是生命最纯粹的信任。
“它能活下来吗?”他轻声询问。
剌山缓缓看向他,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如同突然露出云层的星辰:“只要有奶水,有草场,它就一定能活下去。”
余成凝视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年轻人,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受——对方比自己更加沉稳,也更值得信赖。那不是在办公室里练就的巧舌如簧,而是被岁月与这片土地慢慢磨砺出来的踏实与力量。
天边渐渐泛白,夜的潮水开始缓缓退去,远山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牲畜圈重新归于安宁,只剩下小羊偶尔发出的轻柔叫声。他们肩并肩坐在火塘变,余成怀里的小羊正在安睡。
“你不累吗?”他轻声问道,“每天这样过着,守着这些羊群,守着这片土地。”
剌山侧头看着余成,“当然累。但这里是我的根,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们城里人累了的时候,都会怎么办?”
余成微微一愣,脑海中闪过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加班夜晚,还有手机里刷不完的社交信息和工作邮件。他轻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接着硬撑呗。或者喝杯浓咖啡提神,睡一觉,第二天继续工作。”
剌山听完,也轻声笑了,“那其实,我们也差不多。
余成怔怔地看着他,胸口像被什么悄悄揪了一下。晨光轻轻扫过剌山的侧脸,那眉骨的弧线、眼睫下的阴影、嘴角紧抿的弧度,竟透出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平日寡言的牧民,不只是他以为的“纯朴”——他身上藏着一种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坚定。而真正困在地图和文件里、看不清方向的,可能一直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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