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黄沙中,一段蜿蜒的钢铁城墙延伸出来,突兀地屹立在沙漠中。只是如果能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黄铜色的墙上满是划痕、弹痕与炮火留下的烧伤。
一个年轻的女人扶着墙,慢慢的,沿着墙走。
她衣着破破烂烂,脚上的运动鞋已经开胶,只能趿拉着走;栗色的头发好久没搭理,随风糊在脸上,她也不拨开,就那样随便它们;背着一个不算大的背包,拉链敞着,露出一棵绿色的植物。
她好像很累了,每走几步就要顿一下,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时间。
华云走着走着,扶在墙上的手突然没了依靠,她重重栽倒在地。她在地上用了一会说服自己站起来,再坚持坚持,努力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城门似的地方。
城门大开着,里头黑洞洞的,城外的风沙一起朝里灌去。华云感觉自己也要被推进城了。这种被推入黑暗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好多年前,在她一直想要忘记却反复出现的那段记忆里,也有人把她推进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穿越以来大约有两周了,她始终独自一人。她感觉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注意力涣散,还很焦虑。这两天甚至开始出现了幻听:她总是听到大海拍打乱石滩的声音。这一切太熟悉了,她曾经在这个状态里熬过了两段时光,如今却觉得熬不过这第三段了。
第一天,她还觉得新奇,激动;后来的几天,她只是想家,想她的饭馆,想她的心理医生,脑子里还滚动播放各地美食;再后来,她有点习惯了,也腾不出精力来想这些,她又饿又累还休息不好,光是绝望就能占据她所有的心神。
现在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她实在是不想继续走了,便在附近找了个石头,靠在背风处,恹恹的闭上眼,试着摆脱海浪声,或者平息自己的焦虑。
下沉,下沉。
她站在一片碎石滩上,往前一步就会踏入湛蓝的海,这片内海在夏季是蓝绿色的,让人想到绿松石,这种美丽的颜色赋予这片海和城市美丽的名字。
不,她其实正泡在海里,正往下沉。
海浪声已经听不见了,只能听见隔着海水,海洋生物游动时沉闷的声音,越来越大声,似乎越来越近了。她还能闻见海腥味,为什么在水里会闻到腥味?
哦,她想起来了。
她已经穿越了。
华云猛的醒来,在意识到之前身体先动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去,险之又险的避开了从地里窜出来的虫族。
这玩意长得像巨型蚯蚓,特别恶心。华云很幸运,这是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遇见虫族。她顿时受了不小的刺激,求生欲和绝望同时到达了巅峰……
两手胡乱抓着,她终于借力站起来。大概是好运被透支完了吧,总之她刚跑出去两步就左脚拌右脚,重重摔倒在地。
完了,她想着。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她还是拼命想要站起来,但这一下摔得很重,她一时半会还真爬不起来了。
她能感觉到虫族越来越近,也能想象到那玩意将用巨大的身躯绞住她,或者干脆一口把她吃掉。此时此刻她只剩一种感觉了:好累。
死了算了,重新投胎总会过得比现在好,没准还能再穿一次。
已经能感觉到有粘液滴在她身上了,恐怕是那条大蚯蚓的口水吧。她闭上眼。
她安详地闭眼等了一会,却没等来虫族的袭击。
华云疑惑地坐起身,却看见虫族已经被切成了一段一段的刺身。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虫族旁边。
看不清长相,也看不出性别;裹着破旧的黑色斗篷,中等身材,不太高,但是站的很直,很挺拔。军人?看衣着也不太像。
算了不管了,反正她还是站不起来,继续躺了。
白鸽1用斗篷把刀擦干净,走向躺在地上的人。是要塞的居民吗?原来要塞里真的还有活人。如果是要塞里的人……会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吗?
她久违地感到紧张。
走到近处,看见那张年轻的、陌生的脸,她刚升起的希望瞬间消散了。
这一切在华云眼里,就是那个陌生人靠近了,这人全身上下的皮肤遮地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双眼。没来由的,华云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她一个眼睛很黑却很澄净的人,那双眼诚实地反映出主人心中的希望,随后也诚实地黯淡下去。
她们不认识。
白鸽1很失望,她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面对认识的人尚且说不出什么话,对陌生人更是无话可说。这陌生人好像也不是个爱说话的,她俩就那样面面相觑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怪人。华云在心里评价道。救了人都不顺便关心一下,却也没转身就走。
憋了一会,还是白鸽1先开的口:“你是要塞的居民吗?”声音很沙哑,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开口。
“不知道。”听不懂,什么要塞?
不知道算什么回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里的?白鸽1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又躲回沉默中。
又僵持了一分钟,她待够了,转身就走。
……走前还折返回来,把华云的包丢在她身旁。
华云感觉腿上的疼痛暂缓,试着爬起来。站起来时正好目睹了那怪人只身进入黑洞洞的城门。
一个念头开始钻进她的脑子:跟上去。
那是一个怪人,很强的怪人。如果是上辈子,华云绝对会敬而远之。谁知道这人什么底细?她救她看起来绝对是一时兴起,或者是因为认错人了。
可到底她刚刚救了她一命,还和她说了话。
可是华云很孤独,她孤独得要死了。她就是想和某个人待在一块,她只是受不了一个人。
她感到窒息。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独自泡在海里,要淹死时,有人轻飘飘地丢了根稻草。理智上她知道,抓住稻草也是无济于事,还白费力气;情感上却舍不得放开,她拼了命也要抓住些什么。
就像是现在,就算她讨厌黑黢黢且封闭的地方,也讨厌潜在的危险,讨厌和陌生人相处,就算她知道追随这个陌生人不是什么好决定。
这些种种,最终也只是让她多纠结了一会,完全没有影响结果:她还是追上去了。
……
城墙里是一个大型地下城,说是地下也不太准确,不过顶部已经被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东西罩起来了,一点光都透不出,感觉和在地下没区别。
熟悉,太熟悉了。
到处都是黑的,什么都看不清,还有一股浓重的掺杂着土味的血腥味。如果再时不时有爆炸声,就和她儿时记忆中的那个防空洞没区别了。
太糟糕了,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再走十五步,华云告诉自己,如果再往前走十五步还遇不见那个陌生人,她就要出去了。
刚走了六步,身侧就传来破风声。
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直接被人按倒在地上,差点直接被秒了:她都感觉到刀刃擦过脖子的凉意了。
白鸽1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以为又是那恶心的寄生种,刀都送出去了才发现是刚才那姑娘。
及时收刀,起身,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发现她又跟了上来。
算了,她跟着就跟着吧。
陌生人走得太快了,华云有些跟不上。刚开始她们走在大路上,她还能勉勉强强掉在后面。等陌生人开始往小巷里拐去,华云很快就跟丢了。
刚开始她还在寻找陌生人的痕迹,结果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尸体分散了。
这里的尸体太多了,很难看不见。满地都是人的尸体、虫族的尸体,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来。思绪又开始乱跑,这些都是她想忘记的、也不想说出来的记忆。
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对于尸体、死亡、战争,幸存者又能说什么呢?
她走神了,结果一不小心被尸体绊了一跤。摔一跤倒是没什么,她摔得多了,不过这尸体里可能是寄生虫族的巢吧?里面窸窸窣窣爬出来一大堆拳头大的虫子。华云只能勉强看清虫子的大小,不过听声音,数量非常非常多。
她拔腿就跑,这次没忘了带上背包。以她的体力,靠自己肯定跑不掉,既然如此,她不太想和背包分开。里面还有她的小花椒和她自制的“莜面”呢。
她跑啊跑,尽力保持冷静。当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爬上她的脚踝时,她终于忍不住要发出尖叫——却被人捂住了嘴。
火星一闪而过,寄生虫海被引燃,火势蜿蜿蜒蜒,流向远方,几乎照亮了整条小巷。
华云扭头,果然看见那个陌生人。陌生人的眼神非常平静,既没责怪她私自跟上来还给她添了麻烦,也没透露出对危机的紧张感。只有一种胜券在握的平静,满不在乎的平静。
她顿时觉得好安心,安心到有点饿了,因为虫子被火烧时散发出了很香的味道。大概她的肚子也是这么想的,居然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华云脸红了。陌生人叹了口气,示意她跟上。
这次陌生人特意每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等她,她发现陌生人会把她们身边的虫族全部斩杀,导致一路上非常和平……
她们走到一个仓库。陌生人轻松地拉开那扇巨大的门,等她们都进去了,又合上那扇门。陌生人突然把灯打开了。华云完全没想到这破地方还会有灯,完全没做心理准备,差点被晃瞎……她一边生理性地流眼泪,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又觉得挺安心的。
等她终于适应这种亮度,睁开眼时,就发现眼前已经摆好了一包压缩食品和一瓶水。其实她自己有吃的,不过事已至此,先吃吧。
这是她第一次吃这边的压缩食品,第一印象是:太难吃了。当然,直到后来,她对这玩意的印象也从来没变过。
她吃的时候还在生理性地流泪,不过现在有一半是发自真心的在哭了……
陌生人在她对面,没吃饭,而是在擦刀。等她擦完第一把刀,华云才发现她原来有一长一短两把刀。刀身都是黑色的,很简洁,没有任何花纹,但是看起来就很锋利,有一种锋芒。大概是材料的原因吧。
“你叫什么?”华云边哭边吃还抽空问。
“白鸽1。”陌生人居然回应了。
“白歌一?”
“嗯。”
相对无话。
这里大概是白歌一的住所,她们来了这里之后,她就没再出去了。
她从角落里翻出几块防水布,塞给华云。华云模仿着她的样子,把防水布裹在身上当做睡袋,就地休息了。她太累了,又莫名很安心,这一觉是她穿越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
等她一觉睡醒,白歌一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华云精神恢复些了,想起自己的小花椒,把它从包里掏出来,确认了一下状态:活得还可以。于是又给它浇了浇水,并对它保证等有朝一日她找到风水宝地,一定会把它种回地里去的——这毕竟是树而不是草呀。
等白歌一又细细擦完刀,打算再出去一趟时,华云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跟你去吗?”
白歌一没拒绝。
出行的内容和昨天一模一样,白歌一在前,华云在后,白歌一一路上都在斩杀虫族,华云则无所事事地跟着。
她注意到,白歌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而且这人强的离谱,两天下来杀了那么多虫族,居然没有一次挂彩,看不出来她累不累。
超人啊!白歌一在她心里的形象被彻底翻新了。安全感太强了!
等白歌一端掉第二个大型虫窝之后,华云又饿了。白歌一干脆在虫窝的中间清出一块空地,用虫族的尸体当燃料,点起一堆火,然后把华云从背包里掏出来的草根放在上面烤。
手艺不错,还挺香的。
华云吃得挺开心,抬头却看到那双仍然无神的眼睛。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人一直都心情不好。
华云的奶奶是一个很厉害的厨师。
她有一个独家配方,以制作一种能让人感到幸福的面。靠着这张配方,还有她对其他菜式的一点独家改良,她居然能在战后的城市经营起一家小饭馆。
后来华云继承了这个饭馆,也继承了这个配方,却做不出那种味道。她一直不是一个成功的厨师,像她父亲一样,在这方面她几乎没有任何天赋。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她看到别人苦闷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的独家秘方,想起她那能让人心情变好的魔法……
她从包里拿出坩锅,请求白歌一帮她搭一个简易锅架。架好锅,加三分之一水,没有米也没有面条,只有她之前用菜根磨出来的粉自制的面疙瘩(她居然管这个叫“莜面”……),加了一些没来得及搓成疙瘩的菜根粉,撒了一点花椒调味……
没错,整道菜里最重要的调料部分,她手头只有花椒……抛开调料,这玩意就是个大锅炖菜,想吃什么就放什么。不过是她奶奶喜欢往里加面条罢了。
她很有耐心地熬制,直到汤变得粘稠,面疙瘩吸满了汤汁,卖相倒是……也不太好。想必味道也难以言喻吧。
炖完她都不太好意思吃,但更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浪费粮食。只好纠结地盛出来,一人一碗。
白歌一看都没看就吃了一大口,面不改色的,仿佛什么也没吃,让华云有了一种这玩意也许还可以的错觉。于是她毫无防备地吃了一口,差点吐了,简直难吃到她无颜面对奶奶的在天之灵了。
白歌一却觉得很新奇:菜根被揉成疙瘩之后口感不那么硬了,反而很软糯,还有点甘甜,而且还有一种没吃过的辛麻口味……就是闻起来怪怪的。
整条舌头都麻麻辣辣的,感觉像中毒了,却没有苦味,胃里还暖暖的。很新奇,换句话说就是很陌生,就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立场不明的人一样。
意外的还不错,她默默评价。
六个月过去了,要塞是否还有生还者实在是个未知数,眼前却有一个活生生的新奇的人,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如果……
如果她曾经要守护的一切已经分崩离析,她能否以某种她还捋不清的意愿,去守护新的事物?
当时的华云沉浸在失败中,什么也没察觉。
这是华云最失败的一次烹饪,却也是她最成功的一次烹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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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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