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遥缩在角落里熬过了一整夜,冻得几乎昏睡过去。
天刚微微亮时,忽然大张旗鼓地进了一批人。
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躲,及至脚踝上的铁镣解开,才终于想起,今天是一切都要结束的日子。
愣怔的片刻,已经被几人押出了牢房。
云霄雪霁,刺目的阳光让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许之遥头晕目眩,跟不上,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
可还是慢慢缓了过来,寒风刺骨,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胸口的痛意竟好像带来了丝丝活着的感觉。
早已知道自己会被带往何处,许之遥只是失魂落魄地抬起头。
昨夜是下了多大的雪,整个清仪山都被银白覆盖,广阔而明亮。
虚浮的脚踩在疏松的雪地上时,触感似真似梦,甚至觉得自己随时会晕过去。
囚困在牢中太久太久,她几乎要忘了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
出了刑过司,无数的目光投了过来,道两旁早已围了数不清的弟子。
只有风声呼啸。
许之遥不敢往人群中看,努力睁开眼睛,四处张望着没有墙壁封锁着的世界,小心而又近乎贪恋地呼吸着寒冷却自由的空气。
覆雪之下的清仪山,原来是这般肃穆和庄重,从这里甚至可以远远望见至高处的议事堂,还巍然伫立在峰巅。
藏书阁上的大铜钟,讲课堂外的老槐树,画符堂中的翠竹林,也不知在这盛雪之后,现在是什么光景。
大概也是这般寂静着,沉默着,一言不发。
直到拳头大的雪团冷不丁砸到了额头上。
许之遥错愕了一刹那,残留在额角的雪碎化成冰水蜿蜒流下,她才迟滞地感受到痛意,紧随着涌入脑海的,是一直被她屏蔽在外的嘈杂哄闹。
哪有什么寂静,从一开始,她就被淹没在鼓噪喧嚣的人群中,只是此时才猛然意识到而已。
“就是她!”
“丧尽天良的魔修!”
有人喊了起来,长久积压在宗门中的仇恨和不满像找到了发泄口一样,混杂着不堪入耳的辱骂。
许之遥一时成了众矢之的,从未想过会被和那些词联系在一起,惶然片刻,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苍白着脸,低下了头。
她只盼着能忍过这一阵,又希望低头能换得自己好受些,却不料是火上浇油,助长了围观弟子的怒意。
“打她!”
“打!”
一个字像野火似的在人群中疯狂攒动,却没人真的敢冲上前来施以暴行,有的只是无数大小不一的雪团接二连三地砸过来。
昨夜落得那般凶猛的雪,打在身上原来也这么疼。
原本押守着她的几名弟子只怕会被连累了,也不阻拦,反倒让开了些,甚至有个好事的知她膝盖有伤,便趁机踢了一脚,想逼着她跪给所有人谢罪。
许之遥本就已经护不住,扑倒在地,四肢落在雪中,顿时冷得发抖,挣扎着爬了起来。
偏偏这时,又一个相当大的黑影横飞了过来,表面的碎雪脱落,露出其中的本貌——竟不知是谁砸了一块石砖来。
身体虚弱,何况一条腿已是半残,她躲闪不掉,认命般抱住了头。
“你们在干什么!!”
忽有怒至极点的急喝声传来,一道人影便挡在了孤处在人群中央的许之遥身前,提剑劈开了那块几乎能夺人性命的石砖。
许之遥迟滞地慢慢抬眼看去,寒冷和痛意让脑袋昏昏沉沉,下意识地以为是魏子霜来救她了。
然而不是。
“许姑娘!”
万福也在这时拼尽全力地挤了进来,罔顾自己安危地想去扶起她,却被刑过司的弟子拦住。
“陈师兄是要护着这魔修吗?”
怒气冲冲的众人问责过来。
陈辞辛单手提着长剑,神情动摇得厉害,他儒和待人惯了,只以为善意处事总不会有错,却万想不到会有眼前这般景况。
他向来所经历的,让他根本不明白,也不会相信平日和自己互谦互礼的同门会有这么一面。
心急救人时的怒意消散,他一脸难以置信地,什么也说不出。
这般犹疑的态度自然平不了诸人的怨气。
“师兄可曾想过被这魔修害了的那些人?”
“她有什么好可怜的,都是活该,凭什么害死那么多人,却只要废了修为就能赔罪?”
“装什么无辜,当初混在内门时,就从不安分,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眼见矛头又逐渐转移回许之遥身上,陈辞辛这才顾及看向那个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的人,然而太过消瘦和狼狈的模样竟让他一时没能认出。
“许师妹……”
他忽然无端替许之遥委屈不平起来,可是不便为她说话,便寄希望于她能自己为自己辩解维护几句。
只是他不知道她已经做不到了。
原先那点执拗心气已经荡然无存,一双桃花眸黯淡无光,遭受众人这般欺辱之后,也还是麻木而屈服地低着头。
挖苦和咒骂声不绝于耳,大概是在狱中习惯了的缘故,许之遥并不觉得很难过。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在所有人的欺辱之外,万福和陈辞辛投向她的目光,干净,没有丝毫恶意,甚至因为她的忍让而带了几分不解和同情的目光。
她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昔日能站在同一处交谈的朋友向如今的自己投来这样的目光。
幸好魏子霜不在这里。
即便知道她没有出现一定是深陷在困境中脱不了身,许之遥也还是感到心头一阵刺痛。
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要这么草草结束了。
道谢的话也好,请求他们以后照看好魏子霜的话也好,许之遥却说不出口,硬生生咽了下去。
末了,只努力克制着哽咽道:“不用管我……和你们没有关系。”
声音因为沙哑而让她自己都觉得很陌生,更不敢抬头看向万福和陈辞辛,只怕压抑不住汹涌而无处宣泄的委屈,害得他们会被连累着得罪这些同门。
“怎么会……”
万福似乎愈发愤懑不平起来,想上前将她拉回。
可刑过司的弟子们却一面加以阻拦,一面又不留情面地押住许之遥,只有在这时才开始有所作为。
“魔教重囚,旁人不可轻举妄动!”
说罢,甚至拔出剑来,丝毫不给陈辞辛和万福接近的机会,推搡拉扯着将其拖走。
直到身后的骂声渐远,没有听到两人再出什么意外,许之遥终于闭了闭眼,放下心来。
押送着她的弟子很多,这条路走得却格外孤单,艰难和漫长。
清仪山的台阶实在太多,走至半路,阴沉的天又飘起细雪。
许之遥几番昏迷,摔了数次,直到呛出血沫来时,才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半扶半扯地带着她前行。
等到终于挨到后峰时,早已神志不清了。
押送弟子和守着此处禁制的护卫行了礼,就把她交了出去。
许之遥意识到已经到了地方,咬破了舌尖,好让自己清醒些,回望一眼,议事堂已经被雪遮盖得难以辨清。
离内门已经很远了,甚至连护宗的结界,也稀薄得几乎感觉不到。
“宗主和长老们已经在等了。”
守卫睨了一眼许之遥,回过身,取出腰牌开,一道金光闪过,禁制随之被开启。
许之遥没有丝毫反应的时间,扑面便感受到呼啸的异样寒风,浓郁而冷到极致的灵气霎时包裹了整个身子,仿佛坠入冰窟,连呼吸都不由自主。
寒脉崖,这个清仪山最为危险的禁地,还没真正踏足就几乎要了她的命。
即便知道身处此处必会对经脉造成损伤,可内力亏损了太久,许之遥哪有办法应对这番冲击。
五脏六腑似受刀绞,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经历着酷寒带来的苦楚和剧痛。
若不是有郁惊雁那天喂的药,现在进去,哪怕只是半柱香的功夫,她也一定保不住性命。
押送着她的那些弟子虽然有灵力护身,但毕竟也只是比内门的普通同门修为高些,不及清风院的入院之人,此时脸色都多少有些难看。
许之遥就这样被押了进去。
与外界不同,寒脉崖是常年落着雪的,只是冬日要更凶猛些。
峰道之内,挡不住雨雪,灵气疯一样地迎面灌来,卷携着大大小小的冰晶,打在脸上,白茫茫迷乱了一切。
许之遥耳边鸣响,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只能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倒下。
周围有些暗,没有半点植株和活物,尽是冰冷割人的崎岖石壁。
数十步之后,咆哮冲灌的灵气倏然荡开,先前显露的所有疯狂和戾气永远只是前奏,真正的危险是沉郁而深邃的。
视野顿时开阔,世界寂静了。
只有风雪低声呜咽在山崖之间,似在为谁在此哀鸣了很多很多年。
四望而去,灰蒙蒙的,看不到天际。
崖边宽广得远超想象,气势磅礴,一片白茫之上,有几座百余尺高、十数人合抱粗的石柱,深深扎根耸立着,其上纹路饱经蚀磨,厚重沧□□同目睹了清仪山多少代的兴衰变更。
那座悬空的灵台,其上的镣锁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锻造的,在风中晃荡着,发出笨重的碰撞声响,竟未生锈。
寒脉崖的一切,太过浩大无边,连聚在崖边的长老和观刑弟子,都被衬得那样渺小。
许之遥被这样的浩大压得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身体本能地感到恐惧和悲伤。
到底,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她的性命从来都是轻如鸿毛,辛苦飘来人间一趟,为何,为何却要赴这场盛大而沉重到她根本承受不起的死刑。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小坑,哭泣声却被山风化解包容了去,世界这样寂寞和孤独。
她痛苦,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一写完就开始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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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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