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脉崖的风雪永远没有停息之日。
旧雪未化,新一层雪又已添上,仇恨也是如此。
魏子霜素来不喜羁绊,显得性子清冷疏离了些,只是这也不过是些表象。
她欲念深重,但足够隐忍,唯有对于不愿让步的事情,常常态度强硬,近乎偏执。
入寒脉崖,就是她在江长安院子里一言不发地跪了三天求来的结果。
在此幽闭七七四十九个昼夜。
数不清第几次登上销鬼台,出神地盯着那几节随风晃荡的厚重锁链。
踝腕一般粗的镣铐,曾用来缚住一个瘦弱单薄、丝毫抵抗之力也没有的身躯,显得那般荒唐。
孤身死在四季极寒的刑台,对喜欢阳光和生机的人来说,多半是件寂寞的事。
魏子霜默默捡过碎石,不自觉地,一层一层垒起。
销鬼台上不会被积雪覆盖,一旁隐隐还有大片大片无人在意的干涸血迹残留,彰显着受刑之人彼时的痛不欲生。
不知是又想到什么,魏子霜顿了顿,反手又将垒起的石块推翻。
碎石从台边滚落,坠入崖间,很快没了踪迹。
她只微敛着眸子,起身,手指似乎还在因为畏寒的遗症而在发抖,心却平静得不可思议。
毕竟这样的滋味并非初尝。
只是还没有办法习惯。
那双漾着真诚与欢喜的桃花眼总不受控地浮现在脑海中,耳边除了凛冽的寒风声,清净得空落。
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也没有铭肌镂骨愤恨,只是不习惯而已。
许之遥。
这个名字成了忽视不掉的刺,在裹挟着风雪的每个日夜里,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口深处。
千回百转,纠葛不清。
可还没到时候。
收回神思,起身回首。
销鬼台浮于寒脉崖的上空,站在此处,便足以俯视整座山崖。
茫茫一片。
魏子霜垂下眸,摩挲着佩戴在手指上的储物戒。
和许之遥有关的所有,都被她冷着心送给了琼玉,免得平添些无谓的思念。
唯有这枚储物戒,许之遥一直佩戴着的,还是那时两人初次同往清仪镇时就买下的,未曾换过。
割舍不掉。
那对平静清明的凤眸中无端泛起一阵浅浅的波澜,柔和而缱绻,却湮没在乱雪之中。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长舒了一口气,魏子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恢复了从前的冷冽疏离。
狂风乍起。
案上的符纸被掀起数张,张扬飞舞。
许之遥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捡拾,一个不注意,又摔在地上。
雨下得很急,从窗外闯入,打湿了没来得及收的书纸。
好在沉丹和沉酒在听到动静的同时就赶来了。
“小瘸子,没事吧?”
沉丹先上前搀扶起许之遥,检查着她有无哪里受了伤。
沉酒则利落地关上窗,及时抢救下一桌案的符纸。
许之遥只觉心中突突乱跳,莫名不安,只得问道:“这是怎么?”
“不就是下雨?”
沉酒烦躁地抖去书封上的水。
魔域没有四季之分,天气变幻莫测,时不时会有一场沙尘或暴雨,并不会持续很久,也冲不开漫天的红雾。
许之遥那点不安并没因此完全被打消,却又被门外忽而传来的笑问声打断。
“这么巧,都在?”
郁惊雁刚踏入半脚,余光瞥见一地凌乱的符纸,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俯身捡起。
平安符。
这张是,那张也是。
一地的平安符,画的时候没有灵气注入,也就没有效用。
可笔画还是那样端正得几乎有些固执,一丝不苟,符角留着一小片空白。
平安符本就是象征意义更重些的符,从没有必要非得写上什么人的名字。
只是,不想写和不能写,还是不一样的。
郁惊雁眯了眯眼,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
沉酒瞧出这二人又有话要说,料到自己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先没了兴趣,转问道:“我跟姐姐要的药材都齐了?”
“嗯?我几时说过虚话不成?”
郁惊雁不急不忙地打趣着。
“弄来可不容易着呢,要不是小沉酒用得到……”
沉酒瞪起眼,没好气道:“说得好听,还不是多半被你拿去用了!”
说罢,不悦地挽上同样笑着的沉丹,半拉半推地,打算和她一起去查看那些新从魔域外得来的药材。
少了沉酒,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许之遥抿了抿唇,默默把地上的符纸一张一张捡起来。
及至快捡完时,却不小心碰到了另一只手。
抬起头,刚好对上那双意味不明的笑眼。
匆匆回避开,费力地起了身,把符纸放回案上,压在了镇纸下。
“这么喜欢画这个?”
郁惊雁却不依不饶地明知故问。
许之遥心头一跳,敛了眸子,默然半晌,才终于如实回答。
“平安符……最后也没送给她。”
那张确认了彼此心意之后所画的符,尚未来得及赠出,存放在从前的储物戒中,早在落狱之时就被刑过司的人强行剥夺了去。
……没关系。
一张没什么用处的平安符而已,丢了一张符,换了她的平安,以后她也会有更多更好的符。
可郁惊雁却忽然凑了过来。
“小教主,想见她?”
眼中的意味让人捉摸不透。
许之遥呼吸一滞,下意识后退两步,听清眼前人的话后,心跳漏了几拍。
终于反应过来。
“不……不想。”
喉咙痛得有些艰涩,还是把字句挤了出来。
也几乎是在同时,有些酸楚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变得没有从前那样真诚坦然。
哪怕明知道这份真诚和坦然也曾是她喜欢之人所默默喜欢的。
许之遥只能这么说。
“不然,会害了她。”
接近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许之遥被戏耍得彻底,一度还以为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命运的轨道。
可是错了,她被这个世界召来,不是来改变的,只是来推动的。
幸而发现得不算晚。
她不愿受到这样的戏耍。
她珍视着的人,也没有道理为了成为什么至尊之人牺牲一切。
哪怕代价是她要永远留在这个没有她容身之地的世界。
哪怕是要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迷失在没有半点阳光和柔风的寂寥魔域。
许之遥舍不得忘得干净,可又没勇气去探问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名字。
寒风拍打着紧闭的门窗。
别无他法。何况,她已经回不去了。
“喂,许之遥!”
才过去没一会儿,沉酒竟又推门进来了。
“你那树要死了,不管了?”
许之遥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借过沉酒的伞,等不到旁人来扶,慌乱之中坡着脚赶了出去。
矮小的桃树在风雨中饱受撕扯。
许之遥有些狼狈地,顾不上躲雨,丢开伞上前试图稳固周围的几块阵石。
没有灵气,她构建的阵法并不牢固,施加的符纸则被雨水冲刷得暗淡几分。
沉酒见她乱来,恼火着想把人拉回屋中。
“一棵树而已,保不住就算了,能不能别添乱!”
灵阵被裹挟着魔气的狂风暴雨轻易摧残,许之遥置若罔闻,只慌乱而固执地修补着。
千疮百孔,挽救不及。
她终于停下来,愣怔着,脸庞挂满了雨珠,眼睁睁看着魔气彻底冲破了阵法,任意肆虐。
没救了。
其实并没有多么难过,只是满腹的屈辱和不甘无处宣泄,被雨水浇得心灰意冷。
明明年纪尚轻,却好像一眼能望到头。
要在最该去肆意生长和爱的岁月,和愿意长相厮守的心上人分离,而把剩下残破的躯魂拘缚在这片死地。
落在脸上的雨滴停息下来,郁惊雁不知何时打着伞站到了身后。
“小教主,好没出息。”
像是没看到眼前人的落魄一般,她话音还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当年丢的时候不见留恋,现在倒来表演上后悔了?”
许之遥只心似死灰,忍着哽咽摇了摇头。
“说什么呢!”
沉酒不觉明厉,半是疑惑半是愠怒地在两人间打量一眼。
郁惊雁不急不忙,却没肯轻易放过,笑意盈盈地弯下身,扯了一把许之遥。
许之遥腿脚本就有疾,又无防备,顿时跌坐在泥泞中,惶然睁圆了眼睛,眼尾还残余着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
像是对这副狼狈之态颇感愉快,郁惊雁非但不将人拉起,反倒故作无辜地把她稍稍按住。
对上那双笑眼中近乎恶劣的嘲弄和讥诮,许之遥颤了颤,嘴唇微微翕动着,不受控地吐出几个字来。
“不要这样,求你……”
被烙到骨子里的东西教她只会这般轻易而卑微地哀求。
“嗯?”
郁惊雁笑意消散几分,不知想些什么,眯了眯眸子。
许之遥却只迟滞地意识到,自己来这世界一遭,除了一身累累伤痕,就什么也没了。
所有的积聚,完整的身体,全部的尊严,甚至连真正可以爱的人,都被清仪山夺去了。
逃回魔域,忘掉一切假作无事地在这里养伤,画符,救树的,分明只是一副名为妄无心的躯壳。
好像真正的她已经赴了一场孤单的死,不为人知,连自己也没能发现。
“可我不是妄无心,不是什么少教主,我只是许之遥,明明应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明明本来也很幸福……我有我的朋友,也有自己的人生,就算短了点,至少可以普普通通做想做的事……为什么我没做错什么事,却要我经历这些,为什么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却非要打坏我逼迫我,为什么……”
她话不连贯,哽咽着宣泄,丝毫顾不得体面和隐瞒。
沉酒面色复杂,惊疑参半地看着她。
郁惊雁却眯着眼一言不发,一直等到许之遥说得太累抽噎着时,才抬眼看了看终于停息的雨,收了伞,笑着拍了拍发愣的沉酒。
“嗯?小沉酒,呆着干嘛,去跟你姐姐备点药,被这雨琳一遭,风寒都还算小事。”
“……行。”沉酒狐疑地看了一眼郁惊雁,只得先行离开。
许之遥止住话头,依旧哽咽不止,泛红的桃花眼也盈出些许疑惑。
“你听不明白吗,我不是你认识的妄无心,只是个移了魂的……”
她试图在郁惊雁脸上看出一丝怀疑或者愤怒,可是没有,这个人依旧盈盈而笑。
“小教主,你确实变了很多,好像真换了个人似的。”
郁惊雁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力度不轻,却笑意不减。
“不过好奇怪,你是凭什么觉得,亲眼看着你长大的我,会认错人?”
马上可以回家咯,这个破学和这个破班我是一点也不想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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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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